暮春三月的青溪坞,空气里饱浸着泥土苏醒的腥甜和水汽的温润。坡地上,新翻的沃土黝黑发亮,在暖阳下蒸腾出薄薄的地气。
几十个精壮农人赤脚踩在松软的田垄间,吆喝着悠长的号子,将一簇簇嫩绿的秧苗精准地插入泥水中。
那秧苗叶片挺拔,在微风中舒展着勃勃生机,正是英哥儿以精神力精心筛选、又经狗儿试种过的“神种”。
贾琏站在坡顶,望着脚下这片被汗水浇灌出的希望田野,心头沉甸甸的,却无比踏实。
远处的山坳口,那座由废弃砖窑改建的“青溪庄”已初具规模。灰瓦白墙,依着山势错落有致,高大的仓房墙壁垒得厚实坚固,新漆的木门紧闭,只留两个碗口大的气窗,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沉稳。
庄前新挖的引水渠清流潺潺,绕着庄子流过,滋养着新栽下的一排排细柳。
“成了!”贾琏长长舒了口气,连日奔波的疲惫仿佛被这春日的暖阳和眼前的景象驱散了大半。他转身,目光落在紧跟在身边的英哥儿身上。
小家伙今日也格外精神,穿着簇新的豆青色小夹袄,小脸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这片属于他“发现”的神种生根发芽的地方。
“走,英哥儿,”贾琏俯身,一把将儿子抱起,让他坐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爹带你去拜见舅老爷!”
青溪坞深处,周家小院沐浴在午后柔和的阳光里。院中那棵老槐树已抽出嫩绿的新叶,树下石桌旁,周元朗正执笔批改着几份村童的课业。
他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鬓角霜色似乎被这春光冲淡了几分,神情专注而平和。
“舅舅!”贾琏的声音带着笑意在院门口响起。
周元朗闻声抬头,脸上立刻绽开温暖的笑容:“琏儿来了!”目光随即落在贾琏臂弯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身上,笑容更深了几分,“这就是英哥儿?快过来让舅老爷瞧瞧!”
贾琏放下英哥儿,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
英哥儿一点也不怯生,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周元朗跟前,仰起小脸,大眼睛清澈见底。
小小的身子往后微撤半步,曲膝跪下,将胖乎乎的小手拢在胸前,认认真真地抱成拳头,口齿清晰地叩首道:“英哥儿给舅老爷请安!”
这一声“舅老爷”,清亮又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直入周元朗的心田。他连忙放下笔,一把将小人儿揽到膝前,粗糙的大手爱怜地抚过英哥儿细软的额发:“好孩子!真乖!长得真像你爹!”
贾琏在一旁笑着说起英哥儿近来的“学业”:“……如今跟着他林表姑,已能认得上百个字了,《千字文》也能背上一小半。林妹妹常夸他记性好,教过的典故,竟能说出个大概意思来。”
“哦?”周元朗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低头看着怀中的小人儿,“英哥儿,告诉舅老爷,林表姑都教你念了什么书?可记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后面是什么?”
英哥儿立刻挺直了小腰板,小脸一派认真,脆生生地接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他背得流畅,甚至还带着一点模仿黛玉念书时的抑扬顿挫。
周元朗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考校的意味又问:“那‘孟母三迁’的故事,林表姑是怎么讲给你听的?”
英哥儿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努力复述着黛玉温柔的话语:“林表姑说,孟母……很爱她的孩子,为了孩子能在好地方读书,不怕辛苦,搬了三次家!就像……就像娘为了英哥儿,从京城搬到这里来一样!”他理解的核心,牢牢抓住了那份“为子计深远”的慈母之心。
“好!好!解得好!”周元朗忍不住抚掌赞叹,眼中迸发出久违的、属于真正读书人发现璞玉时的灼灼光彩,“此子灵性天成,颖悟非凡!琏儿,你养了个好儿子啊!”他看向贾琏,语气郑重,“开蒙之事,切不可耽搁了这份天资!虽则年幼,根基却要早早扎下,如同这春日育苗,一丝马虎不得。”
他沉吟片刻,起身走进屋内。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小小的蓝布包出来,在石桌上小心摊开。
里面是一本簇新的描红簿子,纸张坚韧;一支特制的小号狼毫,笔杆圆润适手;还有一块用粗布仔细包裹着的、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方形石板,配着一小截质地细腻的石笔。
“英哥儿,”周元朗将东西一样样指给他看,声音温和而循循善诱,“舅老爷给你留点功课,每日都要用心做,好不好?”
英哥儿用力点头,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些新鲜物件。
“这本红模子,每日只消照着描五个大字。不图快,只求一笔一画,稳稳当当,横要平,竖要直。写时,腰杆要挺直,像棵小松树。”他做了个端正坐姿的示范。
“这块石板和石笔,”他拿起石笔在石板上轻轻一划,留下清晰的白痕,又用粗布角一擦,痕迹便消失无踪,“是给你‘画’着玩的。看到院里的花开了,叶子绿了,鸟儿飞过,或者心里想到什么有趣的事,都可以在上面画下来。不拘画得像不像,画的是你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便好。”他顿了顿,看着英哥儿亮晶晶的眼睛,“每日画好后,拿给爹娘或者林表姑瞧瞧,说说你画的是什么,为何要画它,可好?”
最后,他摸了摸英哥儿的头:“还有一件顶顶要紧的‘功课’。你每日,要用你的小耳朵,仔细听听风过树梢的声音,溪水流淌的声音,鸟儿归巢的鸣叫;用你的小鼻子,闻闻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还有……炊烟的味道。回来后,告诉大人,今日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最喜欢哪一种声音或味道。这,便是‘格物’,格这天地自然之物。”
这哪里是沉重的功课?分明是通往一个更鲜活世界的钥匙!英哥儿小脸上满是郑重,伸出小手,珍而重之地接过那蓝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大声应道:“英哥儿记住了!谢谢舅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