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贾琏说起衙门里的情形。润州府水运发达，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这个管粮捕盗、兼理河工的州同知，位置微妙。
“今日同僚宴请，醉仙楼。”贾琏给王熙凤夹了一筷子清蒸鲥鱼，又细心地替巧姐儿挑着鱼刺，“席间试探，邀我去城南新开的‘漱玉馆’听曲，又提城西画舫的河鲜如何鲜美。”
王熙凤端着碗，抬眼看他，眼神平静，带着询问。
贾琏迎着她的目光，坦然一笑，伸手轻轻覆在她放在桌边的手上，掌心温热：“都推了。”语气平淡却笃定，“只说家中儿女尚幼，夫人需静养，离不得人。往后衙门外应酬，能免则免。实在推不了的，也只谈公事风月，绝不沾惹旁的。”他看向正被喂着米糊的英哥儿，小家伙乖巧地张着小嘴，眼神清亮地看着桌上的菜肴，又补充道，“那李通判见我提起家中一双儿女时神色，倒也没再勉强。”
王熙凤心中熨帖，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贾琏的手指。劫后余生，他这份担当和界限，便是最好的承诺。
“早该这样，”隔壁院里隐约传来刘姥姥哄板儿睡觉的哼唱声，更衬得这边小院的安稳，“清清白白，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比啥都强。”王熙凤略带埋怨的轻声道。
闻言贾琏起身后退几步，躬身一揖，拿腔作势道：“娘子所言极是~~”尾音学着戏腔，一弯三绕的，引得王熙凤一边大笑一边推贾琏啐他促狭。爽朗的笑声伴着英哥儿稚嫩的“啊”“喔”应和声，衬得夜色更加温柔。
日子如院角井水，清冽安稳地流淌。
英哥儿成长得极快，也极是省心。他稳稳地坐住了，能自己安静地玩上好一会儿布偶或拨浪鼓。小身子裹在藕荷色的软绸襁褓里，后背垫着绣满缠枝莲的棉枕，却偏要挣开些束缚，圆滚滚的肩膀时不时往前倾，像只刚学会站稳的小奶猫。拨浪鼓在膝头滚了半圈，他忽然身子一歪，眼看着要栽进锦缎褥子，却猛地用藕节似的胳膊肘支住了小身子，圆脑袋晃了晃，倒先咯咯笑起来。
王熙凤将他放在铺了厚绒毯的罗汉床上，他会好奇地打量四周，然后尝试着，以一种与其说是懵懂无知、不如说更像研究探索的姿态，慢慢挪动小身子，或是稳稳地伸出小手去够不远处一个色彩鲜艳的布球。成功拿到后，他并不像普通孩子那样兴奋大叫或塞进嘴里，而是举起来，朝着母亲的方向，露出一个带着小小成就感的讨喜笑容，仿佛在无声地说：“娘亲，看！”
平儿给巧姐儿梳头时，英哥儿就坐在旁边的小竹椅里，安静地看着。看到姐姐乌黑油亮的发辫在平儿灵巧的手指间编成漂亮的样式，他乌溜溜的大眼睛里会流露出专注和欣赏。有一次，巧姐儿梳好了两条垂肩的小辫，发梢系着漂亮的粉色绸带，蹦跳着过来逗弟弟。
英哥儿伸出小胖手，不是抓扯，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那光滑的绸带，然后仰头看向王熙凤，小嘴微张，发出一个赞叹的音节，逗得巧姐儿咯咯直笑，王熙凤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
王熙凤置办产业的念头也越发清晰。衙门附近到底局促，巧姐儿需要地方跑跳，英哥儿也快到了满地探索的年纪。她让狗儿仔细打探了几日，心里有了计较。
这日饭后，贾琏抱着英哥儿在廊下“看风景”——小家伙稳稳坐在父亲臂弯，小手指着墙角初绽的几朵白色栀子花，咿咿呀呀，像是在跟父亲分享他的发现。王熙凤便在这温馨时刻提起买庄子的事。
“看中一处，”王熙凤拿丝帕给英哥儿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口水，“离衙门三四里，临着条小河。几十亩地，大半是荒地，有些坡地和水塘。原主急售，价钱合宜。”
“荒地？”贾琏调整了下姿势，让儿子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肩头看花，“开荒不易。”
“荒地价廉，”王熙凤眼中闪过昔日管家的精明，如今全为小家谋划，“官府有开荒免税的章程，正好。我想着，那坡地朝阳近水，最宜栽桑。江南丝绸金贵，养蚕缫丝是份稳当产业。水塘养鱼虾种菱藕。余下平整些的，雇人开出来，种些时令瓜菜，自家吃用之外，还能供些新鲜给城里酒楼。离府衙近，你往来便宜，家里也安心。”
隔壁院里传来刘姥姥教板儿认桑叶的声音，平儿在一旁听了，点头道：“奶奶思虑周全。荒地变桑园，是长远之计。桑树成了，便是细水长流的进项。”
贾琏看着妻子眼中自信的神采，再低头看看怀中安静赏花、偶尔用小手摸摸自己衣襟上绣纹的儿子，心中暖意融融。他点头道：“你看准了便好。银子若有不凑手……”
“够的，”王熙凤打断他，语气笃定，“嫁妆铺子的这些日子的出息尽够了。明年等庄子再有了出息，还怕没有花用？”她目光温柔地落在英哥儿身上，“总得给巧姐儿和英哥儿，攒下点踏实的根基。”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霞光隐去，小院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青石板、葡萄架和老井。墙角栀子花的甜香在微凉的夜风中幽幽浮动。
贾琏依旧抱着英哥儿站在廊下。小家伙似乎有些困倦，小脑袋安静地枕在父亲肩头，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般垂着。巧姐儿依在王熙凤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
王熙凤坐在竹椅上，目光掠过丈夫怀中沉睡的儿子，腿边打瞌睡的女儿，扫过院中灯笼下低声讨论明日去探访下庄子的刘氏和狗儿，最后落在葡萄架旁——苍梧依旧如沉默的卫兵般立在阴影里，身形挺拔。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西厢窗下。那里，平儿正就着窗内的灯光，低头整理着针线笸箩，侧影娴静。
英哥儿在父亲安稳温暖的怀抱里，呼吸均匀绵长，陷入了香甜的睡梦。他小小的左手掌心，隔着柔软的衣料贴着贾琏的胸膛。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而安详。
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王熙凤不由纳罕，都这半下午晌了，还能是谁人来访。果不其然，一阵压低嗓子的人声之后，有下人过来禀告：“奶奶，金陵王家舅爷派人来问奶奶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