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终于挣脱了最深沉的黑幕,呈现出一种灰败的、了无生气的鱼肚白。浓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因着晨曦的微光更显胶着,沉甸甸地压在无边的芦苇荡上,能见度不过数丈之遥。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沾染在衣袍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芦苇叶片上的露水凝聚成珠,不时滴落水中,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突如其来的、来自后方芦苇深处的拖曳声与压抑的呻吟,以及随后发现的濒危神秘女子,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让徐逸风团队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绷断。洞内狭小的空间因这意外来客而更显局促,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与泥土和湿芦苇的气息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味道。
徐逸风心念电转,刹那间已权衡利弊。此刻弃之不顾,于心或有不安,更恐其临终呼喝或遗留痕迹引来追兵;若携之同行,则是将一巨大未知变数系于身边。然观其伤势言语,似对当前危局颇有价值。他当机立断,命王五协助那女子。王五虽心下惊疑,但多年形成的信任与服从让他毫不含糊。他快步上前,动作麻利却并不粗鲁,低声道:“姑娘,得罪了!”先快速检查了一下女子侧腹的伤口,见那金疮药已初步凝住血痂,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起来。那女子痛得浑身一颤,牙关紧咬,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硬是咽回了一声痛呼,只是将那柄淬毒短刃更紧地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赵莽也已彻底惊醒,抄起了那柄沉重的砍山刀守在洞口,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王五搀回一个血污狼藉、泥泞不堪的人影,愕然低呼:“俺的娘!这……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婆娘?唱的是哪一出啊?”
“噤声!莽夫!”徐逸风低喝,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锐利如刀,快速扫视着女子拖行而来的痕迹以及周遭被压倒的芦苇,“快去将痕迹处理掉!用泥水泼洒,芦苇扶正,务必做得自然,要快!追兵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赵莽虽满心疑窦,如坠五里雾中,但也知情况危急,不敢多问,连忙依言行事。他撂下刀,蹲下身,用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笨拙却卖力地捧起泥浆泼洒在血迹和拖痕上,又将压弯的芦苇秆一一扶起,试图恢复原状,口中兀自低声嘟囔:“真是晦气,凭空添了个累赘……”
陈文和小栓子也早已吓醒,缩在洞内最深的角落,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突然出现的、气息奄奄却浑身透着危险与神秘气息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陈文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着身下的泥土,眼镜片后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与茫然。小栓子则把怀里的油布包袱抱得更紧,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的浮木,另一只手悄悄握住了怀中那柄小匕首的柄,警惕地盯着新来的陌生人。
那女子被王五搀入洞中,无力地靠坐在冰凉潮湿的洞壁上,虚弱地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洞内狭小,那簇微弱的火苗跳跃不定,映照着她沾满污秽的脸庞。众人这才勉强看清她的模样。脸上虽污泥与血渍交错,却难掩其原本清丽秀雅的轮廓,尤其是那双此刻因剧痛、虚弱和高度警惕而微眯着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即便在如此狼狈境地下,依旧锐利如初,如同寒潭深星,带着冰冷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戒备,逐一扫过洞内每一个人。她的目光在徐逸风沉静冷峻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他的深浅,又掠过赵莽凶悍威猛的身形、陈文惊恐失措的书生模样以及小栓子紧张却强自镇定的小脸,眼中的惊疑之色更浓。这老弱妇孺、文人武夫混杂的奇怪组合,实在不像是太湖上任何一方熟悉的势力,倒更像是一群迷途的旅人。
“爷,痕迹大致处理了,但这帮杀才鼻子比狗还灵,怕是瞒不了多久!”赵莽抹了一把额头上混着雨水的汗珠回来,压低声音急道,“俺听得真真的,划水声越来越近,吵吵嚷嚷的,起码来了三四条船!听着像是‘水蝎子’那帮杂碎的口音!”
仿佛为了印证他那不祥的预感,远处浓雾之中,隐隐传来了更加清晰杂乱的呼喝叫骂声,似乎是有人在发号施令,指挥着手下进行拉网式的包抄搜索。“仔细搜!那娘们肯定跑不远!”“这边有血迹!”“妈的,别让她跑了!东西拿不回来,咱们都得喂王八!”
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陈文声音发颤,几乎带上了哭腔:“徐……徐先生,如今前有迷雾,后有追兵,还……还多了这位……这该如何是好?岂不是天要亡我辈于此荒泽之中?”小栓子也紧紧抓住了徐逸风的衣角,小手冰凉。
就在这时,那一直沉默喘息、冷眼旁观的女子忽然开口,声音虽因失血而虚弱沙哑,却异乎寻常地保持着一丝令人心惊的冷静:“往东南……偏南……一里外,有一处水湾,当地人叫它‘鬼打墙’……那里水道错综复杂,遍布暗漩浅滩,水下枯木沉船无数,不是吃了几十年太湖饭的老水鬼,绝不敢轻易进去……他们……‘水蝎子’的人……未必敢追那么深,也未必认得里面的路……”
“鬼打墙?”徐逸风目光微凝,看向那女子。他博览群书,熟知地理杂记,知道太湖有些水域因暗流、移动沙洲和特殊地形地貌,极易使人迷失方向,舟船误入其中,往往兜转数日不得出,故被渔民船家视为畏途,敬而远之。
“对……咳咳……”女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嘴角又溢出一丝血沫,她艰难地抬手擦去,努力维持着清醒,“那里……雾气最重,能暂时躲开……但里面也不好走,一步踏错便是船毁人亡……需得……需得有人引路……”她说着,目光再次投向徐逸风,那眼神复杂无比,混杂着绝望、不甘、以及最后一搏的孤注一掷,“我……我带你们进去……避开死路……但你们……需得保我性命……护我周全……”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交易。她用一条或许存在的生路,换取自己暂时的庇护,甚至可能是未来的倚仗。
徐逸风脑中飞速权衡,利弊如同天平两端剧烈晃动。相信一个来历不明、正被至少两股凶悍势力追杀的女子,无疑是极大的冒险,无异于火中取栗。但眼下,原定路线已被封锁,追兵近在咫尺,脚步声、划水声、叫骂声已清晰可闻,若被困于此弹丸之地,无疑是以卵击石,后果不堪设想。这“鬼打墙”虽是九死一生的险地,却也可能是眼下唯一的、出其不意的生机。
远处传来的呼喝声和粗暴推开芦苇的“哗啦”声越来越近,仿佛能听到那些人沉重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在雾气的遮掩下,虽然还看不太清楚,但已经可以隐约看到雾中晃动的人影和船形,那模糊的轮廓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爷,情况紧急啊!咱们到底是战还是走,您得赶紧拿个主意了!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王五满脸焦急地催促道,他手中的弩弓已经端起,箭镞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寒光,箭头直直地瞄准着雾中那若隐若现的威胁。
徐逸风的双眼如同寒星一般,寒光在他的眼眸中一闪而过。他的思维如闪电般迅速,瞬间就做出了决断。
“走东南水道!进入‘鬼打墙’!赵莽,你背着她!王五在前面开路,陈先生和小栓子,紧跟王五身后,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我来断后!”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语速极快却异常清晰,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一般,带着沉甸甸的力量,让人无法忽视。
“啥?俺……俺背着她?”赵莽一愣,看着那满身血污泥泞、气息微弱的女子,粗豪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踌躇与为难,这可比让他抡刀砍人难多了。
“执行命令!快!”徐逸风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赵莽不敢再啰嗦,咕哝了一句“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还是弯下他那铁塔般雄壮的身躯,小心翼翼、近乎笨拙地将那女子背起。那女子似乎极不习惯与人如此贴近,身体僵硬了一瞬,眉头紧蹙,但终究没有反抗,只是将脸侧向一边,避免接触,手中依旧紧握着那柄幽蓝的毒刃,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凭依。
一行人迅速冲出狭小的洞穴,重新投入浓雾与寒冷的包围之中。王五一马当先,手持弩弓,弓着腰,如同最警觉的猎犬,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迷雾笼罩、杀机四伏的水道。赵莽背着那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中,尽量保持平稳,紧随其后。陈文和小栓子跌跌撞撞地跟着,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徐逸风留在最后,迅速将洞内那点微弱的火堆彻底踩灭掩埋,又用脚粗略地将他们停留的痕迹搅乱,这才快步跟上,他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无声的守护幽灵。
小小的乌篷船被从芦苇丛中迅速拖出,推入水中。众人依次快速登船,船身因突然增加的重量而剧烈摇晃了一下,引得陈文一声低呼。赵莽将那女子小心地放在船中段相对干燥的位置,自己立刻抄起那支短桨。王五也拿起了另一支桨。徐逸风则站在船头,取代了失去竹篙后的观察和指挥位置,目光如电,努力穿透重重迷雾辨认着方向,他的侧脸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冷硬如石刻。
“往哪边?”徐逸风回头,沉声问那几乎瘫软在船板上的女子。
女子虚弱地抬起一只沾满泥污的手,颤抖却坚定地指向东南方一条极其狭窄、入口处几乎被垂落芦苇完全覆盖的水道:“那边……桅杆指向……一直往里去……莫要偏了……看到三棵歪脖子老柳树,树干都朝西歪……就左拐……进那片水汽最重、颜色发暗的水域……”
赵莽和王五对视一眼,同时奋力划动短桨。木桨破开浑浊的湖水,小船如同受了惊的水鼠,悄无声息却又迅疾地滑入那条隐秘莫测的水道。身后的呼喝声似乎立刻察觉到了他们的动向,变得更加急促响亮,几条小船的影子在浓雾中晃动,加速追来!甚至能听到弓弦振动之声!
“快!再快些!吃上劲!”王五低吼,手臂肌肉块块虬结,青筋暴起,木桨在他手中翻飞,每一次划动都让船身获得一股强劲的推力。
小船在这迷宫般的狭窄巷道中飞速穿行,两侧高大的芦苇墙急速后退,刮擦着船舷篷顶,发出连续不断的“唰唰”声响。水下的情况果然变得复杂诡异起来,不时能感觉到不同方向的暗流暗中拉扯船身,水下隐藏的障碍物也明显多了起来,船底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刮擦声,每一次都让人的心随之揪紧。陈文吓得紧闭双眼,死死抓住湿滑的船舷,指节捏得发白,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背诵圣贤文章以镇定心神。小栓子则脸色发白,紧紧靠着徐逸风的腿,不时回头望向后方,眼中充满了恐惧。
追兵显然对这片水域也并非完全陌生,虽然速度因水道狭窄和暗流而受阻,却依旧仗着人多船众,死死咬着不放,甚至凭借稍大些的船体优势,更加粗暴地直接撞开拦路的芦苇,顽强地拉近着距离。一支力道十足的冷箭“嗖”地一声从浓雾中钻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乌篷顶飞过,“夺”地一声钉在前方一丛粗壮的芦苇秆上,箭尾羽毛兀自剧烈颤抖!
“操他娘的!还敢放冷箭!”赵莽怒骂一声,气血上涌,恨不得回身抡起砍山刀与追兵拼个你死我活。
“勿要理会!专心划船!冲出去便是生路!”徐逸风冷声喝道,身形稳如磐石,目光依旧如鹰隼般紧锁前方迷雾。他注意到那女子所指的方向,雾气果然越来越浓,几乎凝成实质,水色也变得愈发深沉浑浊,近乎墨绿,水面上开始出现一些大小不一、旋转方向不自然的诡异漩涡,仿佛水下有无数张嘴在吞吐。
终于,在雾气最浓处,隐约可见三棵姿态诡异、半枯半荣、树干一律诡异地向西扭曲的老柳树,如同徘徊在阴阳界的鬼魅哨兵。女子气息微弱地急促道:“左拐!就是现在!”
赵莽和王五同时暴喝发力,肌肉膨胀,短桨几乎扳弯!小船在水面划出一个急促的弧线,船身倾斜,溅起大片水花,猛地钻入左侧一条更加幽深、雾气浓得如同化不开的牛乳般的水道。一闯入这片区域,周围的一切声响仿佛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了大半,变得沉闷而模糊,只剩下船桨拨动黏稠水面的“哗哗”声和众人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声。能见度降至极限,目光所及不过船头之外,就连那如附骨之疽般紧随其后的追兵的声音,也似乎一下子被厚重的雾墙隔断,变得模糊、遥远、断续起来。
“慢些……这里水下有暗桩……是旧年的闸门基座……小心绕行……”女子靠在船帮上,艰难地抬起眼皮,凭借着某种刻入骨髓的记忆指引着,“顺……顺着那股向左拉的暗流走……对……就是这样……避开右边那个最大的漩涡……那里吞过不少船……”
在这片被渔民视为禁忌的“鬼打墙”神秘水域中,她似乎真的异常熟悉,如同掌中观纹,对每一处暗礁、每一股暗流都了如指掌。小船在她的指引下,如同盲人持杖,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处又一处隐藏在水下的致命危险,每一次转向都关乎生死。
而身后的追兵,在莽撞地闯入这片令人生畏的区域后,显然立刻遇到了大麻烦。浓雾深处隐隐传来船只猛烈碰撞的闷响、木板碎裂的刺耳声、惊慌失措的惊呼怒骂声以及混乱不堪、失去节奏的划水声,似乎他们的船队在这突如其来的迷宫与暗礁阵中陷入了巨大的混乱,追击的速度被迫骤降,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也逐渐被迷雾扭曲、拉远、最终归于沉寂。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追兵的声音,只有这片死寂水域中诡异的流水声和空洞的风声,船上的众人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稍稍松了口气,但心情却丝毫不敢放松,依旧高悬着,因为目之所及,仍是茫茫一片混沌。
小船在这片迷雾深锁、危机四伏的水域中又提心吊胆地艰难前行了一段,那女子的指引声也越来越微弱,断断续续,最终头一歪,手臂无力垂下,竟因失血过多、精力耗尽而彻底昏迷过去,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徐逸风立刻示意停下船。王五和赵莽停下划桨,小船借着余速在水面上轻轻漂荡,四周是绝对的寂静和无法穿透的浓雾,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这一叶孤舟。众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与世隔绝的混沌未开之境,上下左右皆是茫茫白雾,失去了所有方向参照,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与孤立无援感袭上心头。
“爷,现在可咋整?这女的晕死过去了,这鬼地方俺们睁眼瞎,咋出去啊?”赵莽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子,又环顾四周无尽的白雾,瓮声瓮气地问道,粗豪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茫然与无措。失去了指引,在这“鬼打墙”中,他们寸步难行。
徐逸风蹲下身,伸出两指,再次仔细探了探那女子颈侧的脉搏,虽微弱似有若无,但总算还在跳动。他的目光扫过她即便昏迷仍紧握在手中的那柄淬毒短刃,又落在她腰间一个同样沾满泥污、却隐约可见用金银丝线绣着繁复缠枝莲纹样的精致革囊上,眉头紧紧锁起。
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她那非同寻常的冷静、对太湖险地的了如指掌、以及那引得太湖两大帮派不惜代价疯狂争夺的“东西”又究竟是什么?而他们此刻,又究竟身陷这片传说之地的何处?前路又在何方?
(第二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