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还未完全苏醒,只有几个早起的小贩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岩桑却早已候在了府衙门前。
他身上还带着酒气,但眼睛里却毫无醉意。
终于,远处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半旧吏服的身影出现了,正是管理土地买卖的胥吏老陈。
岩桑一个箭步就迎了上去,声音洪亮的问好:“陈爷!您早!”
老陈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岩桑的手极其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封得四四方方的小包。
直截了当地塞进了老陈宽大袖筒的里。
老陈不动声色地用手在袖筒里捏了捏那红封的厚度。
脸上那副睡眼惺忪、爱搭不理的神情瞬间消失,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一翘。
“唔,进来吧。”
他掏出钥匙,打开府衙侧面专供吏员出入的一扇角门,示意岩桑跟上。
进了签押房,老陈径直走到桌案后坐下。
他从案头一摞厚厚的册子里熟练地抽出一本,翻到折了角的一页,手指点着上面的字:
“喏,城门口那块荒地,经丈量,实有三亩二分地。”
他抬眼看了看岩桑,语气带着点官腔。
“按规矩,零头抹去,就按三亩算。和秦阳说好的,九十两整。银钱可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
岩桑忙不迭地点头,同时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一张五十两,两张二十两。
这是上次去京城赚的。
老陈拿起银票,仔细地捻了捻纸张的质地,又对着上面的印鉴和暗记看了半晌。
好一会儿,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将银票收进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
“画押吧。”
老陈推过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盖着鲜红官印的契书。
岩桑接过老陈递来的毛笔,努力稳住手腕,在那张契书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三人的名字。
老陈在一旁看着,待岩桑放下笔,他才慢悠悠的开口:
“名字是签了,红指印也按了。这块地,官面上算是你们三个共有的了。”
他顿了顿,手指在契书上轻轻敲了敲。
“不过嘛眼下是情比金坚,可这天底下,最难料的就是人心和时日。”
“日后万一有个口角是非,或是子孙辈闹将起来,光凭这张官契上三个名字,怕是不够清楚明白。”
岩桑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滞,不解地看着老陈。
老陈提点道:“稳妥起见,你们三人最好再去找个正经的状师,白纸黑字,起草一份私契文书。”
“上面写清楚,这块地一共三亩,你们三家各占一亩。”
“东西南北四至的界限在哪儿,要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最好啊,请个中人做个见证。”
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文书一式三份,你们三家各自收好一份,留作凭据。若想更稳妥些,还可以誊抄一份,送到衙门的架阁库来存档备案。”
“花不了几个钱,图个心安。省得日后为了墙根底下多占一寸土,闹得兄弟反目,对簿公堂,那可就难看了。”
岩桑心头不由得凛然。
他立刻收起脸上的憨笑,对着老陈深深作了一揖,语气无比诚恳:
“多谢陈爷提点,您老金玉良言,我记下了。回头一定找状师办妥此事。”
老陈摆摆手,将地契递还给岩桑:
“收好你的契书。这块地,往后就是你们哥仨的了。”
与此同时,王掌柜家气氛却迥然不同。
王掌柜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一个敞开的木匣子。
他的妻子李拾翠,正坐在他对面。
“家里的积蓄,拢共这一百两出头。”
李拾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这还是托了夫人天大的恩情,没要咱们一家子的赎身银子。”
王掌柜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儿子的束修钱,一年是十二两,雷打不动。”
李拾翠的声音不容置疑。
“还有笔墨纸张,省着用,一年最少也得五两银子” 她抬起头,看着丈夫。
“这钱,必须留出来。”
王掌柜点点头。
“至于咱们眼下。” 李拾翠继续道。
“搬出知府的院子后,租住在这。每月要付房租,加上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嚼用都得自己掏钱。”
“不过万幸,你如今还在夫人铺子里管着事,每月有月钱。”
“只要咱们精打细算,不胡乱花销,这一家子的嚼裹,靠着你的月钱,勉强能应付过去,不用从这一百两里再留钱。”
听到这里,王掌柜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这算是目前唯一的好消息了。
然而,李拾翠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地,是便宜。可这盖房子才是真正的无底洞啊。”
她叹了口气,眉宇间满是忧虑。
“石城这地方你也知道,周围树少,木料贵得吓死人。”
“大家多用石头垒墙。可那能垒墙的青条石,价钱也不便宜。”
“更何况咱们要盖的还不是简单的住家院子,前头还得起铺面。”
王掌柜听着妻子的分析,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他接过话头:
“就算把这一百两全填进去,也未必够盖起一个像样的铺面连带院子。”
“而且家里不能一点应急的活钱都不留。万一孩子有个头疼脑热,万一你或者我有个闪失。最少也得留出几两银子压在箱底,心里才踏实!”
王掌柜抬头看向妻子,心里已有了主意。
“先把铺面盖起来,有了铺面,就能开张做生意,就能生钱。”
“咱们一家人,就先在这小院里挤一挤。等铺子赚到钱,咱们就能一点一点,把后面的院子也垒起来。”
李拾翠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丈夫的手背上,同意了丈夫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