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厨房的活儿刚告一段落,隋安儿正擦拭着灶台。
夫人院里的二等丫鬟突然来传话:
“安儿姐姐,夫人叫你现在过去一趟。”
隋安儿赶紧放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跟着丫鬟穿过几重庭院,来到夫人居住的正院上房。
屋内熏着淡淡的暖香,知府夫人正半倚在铺着锦缎的贵妃榻上,张嬷嬷垂手侍立在一旁。
“夫人。”隋安儿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垂首站在下首。
知府夫人放下手中把玩的一个玉件,目光落在隋安儿身上,带着几分审视,慢悠悠地开口:
“安儿啊,你在府里也有几年了,手艺是没得说,三小姐尤其爱吃你做的东西。”
隋安儿屏住呼吸,不敢接话。
夫人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
“她远嫁江南,人生地不熟,我这做娘的,总得给她身边放些得力又知根知底的人伺候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隋安儿骤然抬起的脸上。
“我跟三小姐商量过了,想让你跟着去做陪嫁,专管她的饮食。三小姐也点了头,说离不得你的手艺。”
隋安儿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瞬间一片空白。陪嫁去江南!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嫁妆”的一部分,被送到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
她不再是个人,而是一件可以随主子心意打包送走的物品。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夫人!奴、奴婢……”
她想问,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难道也要被拆散,天各一方?
然而,话未出口,侍立一旁的张嬷嬷已经厉声呵斥道:
“放肆!隋安儿,你是什么身份?夫人抬举你,让你跟着三小姐去享福,是天大的恩典!你竟敢质疑主子的安排?”
“当奴才的,主子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听着就是,哪来那么多讨价还价!”
张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隋安儿心上,也彻底打碎了她试图挣扎的念头。
她浑身一颤,像被抽干了力气,几乎站立不住。
知府夫人这才放下茶盏,仿佛没看见张嬷嬷的呵斥,依旧慢条斯理,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仁慈”:
“你也别慌。知道你舍不得玥丫头那孩子。小小年纪,母女分离是残忍了些。”
她顿了顿,看着隋安儿眼中骤然燃起的一丝微光,缓缓道。
“这样吧,我开个恩,让秦玥也跟着你一起去伺候三小姐。母女俩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隋安儿的心非但没有落下,反而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夫人只提了秦玥,那秦阳呢?
果然,知府夫人像是才想起似的,补充道:
“至于秦阳嘛……他管着南北铺子,这几年做得确实不错,账目清楚,收益也稳。”
“三小姐那边,陪嫁的产业自有她夫家安排的人手打理,也用不上他了。就让他留在石城,继续管着铺子吧。你们夫妻俩,也算是各得其所,替主子尽心尽力。”
各得其所?好一个“各得其所”!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撕碎了隋安儿最后一点侥幸。
夫人不是疏漏,而是明明白白要将他们夫妻生生拆散。让秦阳孤身留在石城,她们母女远赴江南。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隋安儿。
她“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凉光滑的青砖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卑微的乞求:
“夫人!夫人开恩啊!求求夫人大发慈悲!奴婢一家人不怕苦不怕累,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
“只求夫人…只求夫人别让我们一家分离!求夫人让秦阳也跟着去,哪怕做个粗使的下人也好!求夫人了!”
她一边说,一边咚咚地磕着头,额前很快红了一片。
知府夫人看着地上卑微叩首的身影,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
脸上那点伪装的“仁慈”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耐烦。
张嬷嬷立刻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隋安儿的胳膊,用力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往外推搡。
隋安儿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不知好歹的东西!”
张嬷嬷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冰坨子砸过来。
“夫人念你母女情深,已是格外开恩,你还敢得寸进尺?真以为仗着会做几道点心,三小姐喜欢,就能恃宠而骄,跟主子讨价还价了?”
“告诉你,主子的安排,就是天!再敢啰嗦半句,仔细你的皮!滚出去!”
隋安儿被张嬷嬷连推带搡地赶出了上房的门。
身后沉重的雕花木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屋内的暖香,也彻底隔绝了她卑微的哀求。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廊下,初秋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浑浑噩噩地走回厨房,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厨房里,炉火还在微微燃着,弥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气息。
她靠在冰冷的灶台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三小姐的贴身大丫鬟翠儿掀帘子走了进来,声音清脆:
“安儿姐,三小姐刚歇了午觉起来,嘴里没味儿,想吃点爽口不甜腻的点心,你赶紧做一道送过去。”
隋安儿像是被这句话猛地刺了一下,混沌的脑子瞬间闪过一道亮光。
她想起了刚进府时,自己用一道别致的芒果糯米饭,第一次真正入了三小姐的眼。
夫人那里行不通,或许三小姐这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她要去求三小姐!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隋安儿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环顾厨房,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小筐金黄色的、散发着浓郁甜香的芒果上。
这是府里采买刚送来的上好贵妃芒,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翠儿姑娘稍等,我这就做!”
她快步走过去,挑了几个熟透、果肉饱满、香气最浓郁的芒果。
洗净,去皮,锋利的刀刃贴着果核,将厚实金黄的果肉片下来,再切成均匀的小丁。
接着,她取来上好的糯米粉,加入温水和少许糖粉,揉成光滑柔软、不粘手的面团。
上锅蒸煮后趁热加入了玉米油反复揉搓拉伸,让面团变得更加光滑有韧性。
冷却后将面团分成小剂子,在掌心压扁成薄薄的圆皮。
再取出了自己熬煮好、存放在罐子里的红豆沙。
这红豆沙是她精心制作的,选饱满红豆,慢火熬煮至软烂起沙,滤去豆皮。
再用细纱布挤压出最细腻的沙蓉,最后只加极少量糖和一点点盐提味。
成品是深沉的紫红色,质地极其绵密细腻,带着纯粹的红豆本香和一丝微妙的咸鲜回甘,甜度很低。
她用勺子舀起一小团细腻如脂的红豆沙,放在糯米皮中央,再在红豆沙上点缀几颗晶莹饱满的芒果丁。
然后,手指灵巧地收拢糯米皮,像包包子一样,将馅料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最后轻轻搓圆。
一个白白胖胖、隐约透出内里金黄和紫红的糯米团子就做好了。
她动作飞快,手指翻飞间,十几个圆润可爱的糯米糍就整齐地码在了撒了薄薄一层熟糯米粉的盘子里。
隋安儿选了最漂亮的几个,装在一个素雅的白瓷碟里。
端着这碟倾注了她全部希望和手艺的点心,隋安儿的心跳得像擂鼓。
她深吸一口气,跟着翠儿走向三小姐居住的绣楼。
三小姐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窗外发呆,似乎有些百无聊赖。
看到隋安儿端来的点心,那晶莹剔透、内馅诱人的样子果然引起了她的兴趣。
“咦?这是什么?看着倒清爽。”
三小姐拿起一个。
“回小姐,是奴婢新琢磨的芒果红豆沙糯米糍。外皮是糯米,内里是绵密的红豆沙和新鲜芒果丁,清甜不腻,您尝尝。”
隋安儿垂首恭敬地回答。
三小姐轻轻咬了一口。
软糯弹牙的外皮破裂,先是红豆沙那绵密细腻、带着独特豆香和一丝微咸回甘的醇厚口感充斥口腔。
紧接着,新鲜芒果丁的汁水迸发出来,那股热带水果特有的、阳光般的清甜瞬间点亮了味蕾,完美中和了红豆沙的厚重。
果然清爽可口,甜而不腻。
“嗯,不错。”三小姐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满意。
隋安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眼看三小姐心情似乎尚可,她不再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
“小姐!奴婢……奴婢斗胆!奴婢愿意一辈子跟着小姐去江南,尽心尽力伺候小姐。只求小姐大发慈悲……求小姐开恩,让奴婢的丈夫秦阳也一同随行。”
“奴婢一家人愿当牛做马,只求……只求一家人能在一起,莫要分离,求小姐成全。”
她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三小姐手中,那个咬了一口的糯米糍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三小姐脸上的那点满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和了然。
她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小半个糯米糍放回碟子里,拿起旁边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嘴角和手指,仿佛要擦去什么不洁的东西。
然后,她端起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隋安儿,”三小姐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你进府也有几年了,怎么还如此不懂规矩?”
隋安儿身体一僵,不敢抬头。
“大户人家嫁女儿,陪嫁些得力的人手是常事。但,”
三小姐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在隋安儿背上。
“从来没有把一家人整整齐齐都陪嫁过去的道理。你当这是去走亲戚串门子吗?”
她放下茶盏,瓷器磕碰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只有将你们这些奴才的家人,分开安置在不同的主子手里。”
三小姐的声音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冷酷。“为了留在原地的家人能过得好,你们这些跟出去的,才会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敢有丝毫懈怠。”
“更不敢起什么背主的心思,才会更加死心塌地、精心伺候。这才是驭下之道,懂吗?”
隋安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三小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她从未理解过的、属于高门内宅的残酷法则。
原来夫人留下秦阳,根本不是什么“各得其所”,而是将他牢牢攥在手里,成为悬在她们母女头顶、迫使她们在江南安分守己的利剑。
是确保她们永远忠诚、不敢反抗的枷锁。
她想起自己刚嫁入秦府时,因为是商户之女嫁给庶子,又不得嫡母欢心,很快就被“分家”打发了出去。
除了给些银钱,仆从一个也没给。
她和秦阳虽无人伺候,但日子也算自在。
她从未真正接触过这些世家大族内宅里控制奴仆的阴私手段。
直到此刻,这血淋淋的现实才如此清晰地摊开在她面前,让她遍体生寒。
隋安儿跪在地上,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最后的希望在三小姐这冰冷而直白的话语中被彻底碾碎。
三小姐看着她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冷笑。
她站起身,再没看地上的人一眼,对旁边的翠儿吩咐道:
“这剩下的点心,看着就腻味,拿去扔了。”
说完,径直绕过跪在地上的隋安儿,离开了房间。
翠儿应了一声,端起那碟只被咬了一口的、晶莹剔透的芒果红豆沙糯米糍,走到门口,随手就丢进了廊下喂猫狗的小食盆里。
几只早已等候的雀儿立刻扑棱着翅膀飞下来啄食。
隋安儿依旧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身后雀儿啄食的细碎声响,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点心残留的,混合着芒果清甜和红豆醇厚的香气。
那香气此刻却像是最辛辣的嘲讽,嘲笑着她的天真,嘲笑着她试图用一点小恩小惠去撼动森严规矩的愚蠢。
额头顶着的地板,冰凉刺骨,却远不及她心里的万分之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