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剩下的猪腿肉和硕大的猪蹄,则被一位擅长炖煮的镖师接手。
“红烧,大火烧开,小火慢炖。炖它个骨酥肉烂,入口即化。”
他麻利地斩块、焯水,起锅烧油炒糖色,动作一气呵成。
深红色的酱汁包裹着肉块,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欢快的气泡,浓郁的肉香霸道地扩散开来,将之前所有的香味都压了下去,引得后院和前堂等待的人们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天色彻底黑透,风雪似乎也识趣地小了些。
四海居的后院里,几堆篝火熊熊燃烧,驱散了严寒。
最大的火堆旁,架着几根粗树枝,上面串着厚厚腌好的五花肉片。
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啦滋啦”的爆响,腾起诱人的青烟和焦香。
烤肉的汉子小心地翻动着,肉片边缘卷曲焦黄,中间还保持着柔嫩的粉白色,油脂晶莹欲滴。
另一边,巨大的铁锅里,奶白色的骨头汤翻滚着。
旁边灶上,卤锅咕嘟作响,酱香四溢;红烧肉锅香气扑鼻;厨房里传来酸菜炒猪血“哗啦哗啦”的翻炒声和浓郁的酸香……
食物的香气是无声的召唤。
马帮的汉子们热情似火,不仅招呼着自家兄弟、镖局的镖师、秦阳王掌柜,连客栈掌柜、忙前忙后的小二,甚至在后院帮忙的杂役都一并被他们拉住:
“来来来,掌柜的,小二哥,别忙活了。一起,过年嘛,人多热闹。”
客栈掌柜起初还推辞:
“这怎么好意思,都是各位客官破费……”
他看着那丰盛得远超寻常年夜饭的菜肴,闻着那勾魂摄魄的香气,实在难以拒绝。
一个马帮汉子直接把一大块刚烤好、滋滋冒油的五花肉塞到他手里:
“拿着,别客气,出门在外,相逢就是缘分。”
掌柜的握着滚烫喷香的肉,看着眼前这群豪爽热情的汉子。
他大声道:“好,承蒙各位爷看得起。既然不便饮酒,那我老李也不能白吃白喝。”
他转身对厨房喊道:“齐师傅!把咱们留着自己喝的那几桶上好的豆浆都煮上。”
“加糖,加双倍的糖,要滚烫的,给各位爷暖暖身子,添点甜头。”
很快,一大桶一大桶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豆香的甜豆浆被抬了上来。
雪白的浆液在粗瓷大碗里荡漾,上面还飘着点点油花。
香甜的气息混合着各种肉香,构成了一种奇特而温暖的年味。
没有酒,但气氛丝毫不减。
大家围坐在篝火旁,铺着油布的条凳上,甚至直接坐在扎好的草料捆上。
粗瓷大碗里盛满了油亮的红烧肉、颤巍巍的卤下水、红白相间的酸菜炒猪血、烤得焦香流油的五花肉……
中间是一大桶散发着热气和甜香的豆浆。
“来!以汤代酒!干了!”
岩桑率先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骨头汤,里面还漂浮着一大块带肉的脊骨。
“干!”
“新年安康!”
“一路平安!”
粗犷的祝福声此起彼伏,大碗相碰,滚烫的汤汁和豆浆溅出,没人介意,只有一片暖意融融。
没有了烈酒助兴的喧嚣,篝火映照下的气氛却更加深沉而真挚。
马帮汉子们豪迈的劝酒歌自然唱不起来了,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哼起了一首低沉悠扬的小调。
一个接一个,马帮汉子们都跟着哼唱起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在寂静的后院回荡,飘向深邃的夜空。
秦阳捧着一碗香甜滚烫的豆浆,小口啜饮着。
那熟悉的豆香和甜味滑入喉咙,温暖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咬了一口烤得恰到好处的五花肉,外皮焦脆,内里柔嫩多汁,佤族香料独特风味在口中爆开。
他慢慢咀嚼着,目光投向跳跃的篝火,火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没有酒,思绪反而更加清晰。
安儿在做什么?她做的年夜饭会有什么?玥儿呢?林郎中会不会破例让她早点回家?
她们此刻,是不是也正围坐在小小的炭盆边,思念着远方的自己?
秦阳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早已飞越千山万水,落在了石城那个点着昏黄油灯、弥漫着药香和饭香的小院里。
他仿佛能看到妻子温柔的侧脸,女儿专注读书的神情。
手中的豆浆碗,暖得有些烫手。
客栈掌柜坐在一旁,他听不懂马帮汉子们歌词的含义,但那苍凉悠远的曲调却深深触动了他。
他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此刻听着这异乡的思乡曲,看着眼前这群回不了家的汉子,再想到自己守着这方寸之地,年复一年迎来送往,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他清了清嗓子,猛地站起身,对着漫天的风雪和跳跃的篝火,扯开喉咙,一首高亢嘹亮、带着黄土高原风沙气息的信天游冲口而出:
“哎——!三十里的明沙(沙丘)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途我来眊(看)妹妹你……”
那声音洪亮、质朴,带着一股子穿透云霄的生命力,瞬间盖过了马帮的低吟,在风雪夜空中回荡盘旋。
这突如其来的、极具感染力的歌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点燃了现场。
篝火“噼啪”爆出一个明亮的火星。
马帮汉子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和掌声。
他们虽然听不懂词,但那奔放的旋律和掌柜投入的神情,让他们感同身受。
几个年轻的镖师也跟着拍起了巴掌。原本只是旁观的、挤在后院门口或趴在窗户边看热闹的其他客商们,被这纯粹的热烈气氛感染了。
思乡的愁绪似乎被这歌声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与慰藉。
一个胆大的行商,端着自己桌上的一盘酱牛肉和一壶热茶,率先走了过来:
“掌柜的唱得好!各位好汉,不嫌弃的话,添个菜,一起热闹热闹。”
有人带头,立刻就有响应者。
“我这有花生米!”
“我带了老家的熏鱼!”
“算我一个!”
越来越多滞留在客栈的旅客,端着各自的食物,带着些许拘谨但又充满渴望的笑容,加入了篝火旁的圆圈。
条凳不够了,就席地而坐;碗筷不够,就几个人分着用。
食物或许简陋,但那份在风雪除夕夜同舟共济、分享温暖的赤诚,却比任何珍馐美味都更珍贵。
后院里,篝火熊熊,人影幢幢。
马帮的小调、掌柜的信天游、其他客商带来的各地俚曲小调,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独特而动人的除夕交响。
没有丝竹管弦,只有最原始的人声;没有精致杯盏,只有粗瓷大碗;
没有山珍海味,但每一口肉、每一勺汤、每一碗甜豆浆,都饱含着人情的温度和对“家”的渴望。
秦阳坐在人群中,看着眼前这喧闹而温暖的景象,感受着碗中豆浆的余温,听着耳畔混杂的乡音和歌声。
他默默地夹起一块炖得酥烂脱骨的红烧猪蹄,那浓郁的酱香在口中化开。
他望向西南,风雪依旧,但心中那盏名为“家”和“希望”的灯火,却在这一刻,被这异乡的篝火和人情,映照得格外明亮而温暖。
快了,春天来时,就能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