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一日政务,玄烨只觉胸腔间堵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
朝堂之上,臣工们或唯唯诺诺,或各怀心思;后宫之中,那些精致妆容下的笑脸,也总带着几分刻意与算计。
这偌大紫禁城,仿佛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令人窒息。
他信步走出乾清宫,本想透透气,却不知不觉走向后宫方向。梁九功小心跟在后面,揣测着圣意,试探地问:“万岁爷,今日可要摆驾哪位娘娘宫中?”
玄烨未答,目光扫过宫道两旁在秋风中摇曳的宫灯,神情淡漠。
行至御花园附近,忽见假山旁转出一个身影,穿着一身娇嫩的藕荷色旗装,云鬓微松,簪着新开的菊花,身姿袅娜,见到御驾,似是吓了一跳,慌忙跪倒请安,声音娇滴滴如同出谷黄莺:“臣妾郭络罗氏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玄烨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是新晋的贵人,似乎姓郭络罗氏,容貌艳丽,眉眼间带着毫不掩饰的邀宠之意。
他记得前几日似乎才赏过她东西。
那郭络罗贵人见皇帝目光扫过,心中暗喜,鼓起勇气,抬起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庞,眼波流转,声音愈发柔媚:“秋夜寒凉,皇上日夜操劳,当保重龙体…臣妾宫中刚煨了暖身的姜枣茶,不知可否…”
她的话未说完,玄烨已从她身边走过,仿佛她只是一尊无关紧要的石雕,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吩咐:“梁九功,后宫嫔妃,当谨守宫规,无事不得擅离宫苑。带她回去。”
“嗻!”梁九功连忙应下,对那瞬间脸色煞白、难以置信的郭络罗贵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退下。
玄烨头也未回,心中的烦恶感却更重了一层。
又是这般!千篇一律的娇饰,毫无新意的邀宠!她们看重的,不过是皇帝这个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而非他这个人。
她们的笑容、关怀,甚至畏惧,都像是精心排练过的戏码,虚假得令人作呕。
他骤然失去了闲逛的兴致,猛地转身:“回乾清宫!”
銮驾沉默地返回。玄烨坐在轿中,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另一张面孔素净,清冷,没有半分脂粉,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疏离,却有一种撼动人心的真实与坚韧。
她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灯下抄经,还是已然安睡?
在那清寂的庵堂里,她可会觉得寒冷?可会…因那日的委屈和掌掴,在梦中蹙眉?
一种强烈的、近乎冲动的渴望,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
他想要立刻见到她!不是通过暗卫冰冷的回报,而是真真切切地看到她!哪怕只是远远一眼!
这种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顾忌。
“梁九功。”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奴才在。” “更衣。去静心庵。” 梁九功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摔了拂尘,声音都变了调:“万岁爷!三思啊!这夜深露重的,而且您方才…”
“朕的话,需要说第二遍?”玄烨的声音陡然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梁九功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多言,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嗻…奴才…奴才这就去安排…”
一切照旧。玄烨换上了那身不起眼的常服,只带着绝对心腹的几个侍卫和暗卫,如同暗夜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了宫,疾驰向西山。
夜凉如水,山路寂静,唯有马蹄声和呼啸的风声。玄烨的心却跳得飞快,那股莫名的躁动和渴望,驱散了一切的疲惫与烦闷。
再次来到那熟悉的小院外,暗卫打出一切安全的手势。院内漆黑一片,想必人已睡下。
玄烨挥手让所有人在外等候,自己如同上次一般,轻轻推开那扇未闩的木门,悄步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勉强勾勒出床榻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安神的冷香。
舒云果然睡得很沉。她侧身向里躺着,青丝如瀑,铺散在素色的枕席上,呼吸均匀而悠长。
薄被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玄烨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如同靠近一个易碎的梦境。
他在床沿边缓缓坐下,就着微弱的月光,贪婪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褪去了白日的清冷与防备,此时的她显得格外柔和,甚至有些稚气。长睫如蝶翼般垂下,在眼睑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秀,唇瓣微微抿着,色泽是自然的粉润。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软又涨,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怜惜。
白日里在宫中积攒的所有烦厌和空虚,在此刻都被眼前这静谧的睡颜抚平。
鬼使神差地,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颊边的一缕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上,那里似乎还凝结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是因为白日里的寒冷?还是仍在为那日的屈辱而伤心?
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低下头,如同被花蜜吸引的蜂蝶,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将自己的唇,印在了她那微蹙的眉心之上。
触感温软,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极淡的清香。
只是一触,便迅速分开。
如同偷尝了禁果,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奔涌,一股战栗般的电流从唇瓣窜遍全身。
他看到她似乎因这细微的触碰而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吓得他立刻僵住,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她没醒,仅仅是转个身,侧脸对着他,月光更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庞,那粉润的唇近在咫尺,诱人采撷。
玄烨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目光死死锁在那两片唇瓣上。欲望如同出闸的猛兽,疯狂地叫嚣着,催促着他攫取更多。
他的指尖缓缓抬起,带着滚烫的温度,极其轻柔地摩挲过她的唇瓣。那柔软的触感,几乎要让他理智尽失。
吻下去…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地呐喊。
只要吻下去…这朵清冷的花,或许就能被他摘下…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身体紧绷如同拉满的弓,缓缓地、缓缓地再次低下头…
就在他的唇即将再次触碰到的前一瞬,他猛地停住了!
不行!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到,骤然直起身,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挣扎和后怕。
他不能!
她是臣妻!她正在清修!她对他一无所知,甚至可能心怀抗拒!
他若在此刻趁她熟睡轻薄于她,与那些他鄙夷的、只知贪图欲望之徒有何区别?他与隆科多那般折辱她的行为,又有何本质不同?
强烈的帝王自尊和那深入骨髓的“慎独”准则,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汹涌的情潮。
他看着她依旧恬静的睡颜,心中充满了懊恼和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自我厌恶的情绪。
他竟然…险些失控至此。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贪婪地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仿佛要将这一刻的静谧深深烙印在心底。
然后,他毅然转身,如同逃离般,快步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没有回头。
夜风一吹,他滚烫的脸颊才稍稍降温,但心中的波澜却久久难以平息。
梁九功见皇帝出来,脸色似乎比进去时更加晦暗难明,不敢多问,只默默跟上。
回宫的路上,玄烨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攥着缰绳,指节泛白。
这一次的探视,带给他的不再是单纯的慰藉,而是更深的渴望、更烈的挣扎,以及…对自身失控的惊惧。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在心中模糊,便再难坚守。
而屋内的舒云,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眉心,翻了个身,继续沉入无知的梦乡。唯有唇角,似乎无意识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安宁的弧度。
克己复礼,慎独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