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御书房心绪微澜后,玄烨的生活似乎又回归了固有的轨迹。批阅奏折,召见臣工,处理仿佛永无止境的军国大事。
他依旧是那个睿智、果决、深不可测的帝王,乾清宫的空气里弥漫着不容置疑的威权与肃穆。
然而,某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他会偶尔在批阅奏折的间隙,目光掠过窗外高远的秋空,无意识地停顿片刻。
会在御膳房呈上精致糕点时,下意识地比较其味道与记忆中转瞬即逝的那抹清甜。
甚至会在听闻某位臣子家宅不宁、宠妾灭妻的传闻时,眉头蹙得比以往更深些。
一种难以言喻的牵挂,如同细微的藤蔓,在他自己都未曾全然察觉的情况下,悄然滋生。
并非浓烈的情欲,更像是对一幅未能完全看懂的画作,总想再细细观摩;对一首只听了半阙的曲子,总想知晓后续章节。
这日,梁九功伺候笔墨时,状似无意地提起:“奴才前儿个听内务府的人说,隆科多大人府上那位小公子,得了皇上赏赐后,跟换了个人似的,读书习字越发刻苦了,说是绝不能辜负皇上的期望。”
玄烨执笔的手未停,朱笔在奏折上划下一道凌厉的批红,仿佛并未留心。
梁九功顿了顿,又似闲聊般继续道:“也是赫舍里夫人教导有方,听闻每日亲自督促课业,极是上心。只是…隆府后院人多口杂,小公子年纪又小,偶尔也有些许烦难…”
玄烨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什么烦难?”
梁九功心中一凛,知道皇帝听进去了,忙躬身更低了些,声音压得恰到好处:“也不过是些小儿女间的口角琐事。似乎是…那位盛宠的姨娘亲戚孩童偶尔过府,见了皇上赏的物件新奇,言语间…或许有些争抢之意。小孩子家不懂事,倒也无甚大碍,只是赫舍里夫人似乎颇为困扰,又不好为这点小事惊动爷们儿…”
他说得含糊其辞,点到即止,既说明了情况,又未过度渲染,将评判的权力完全交给了皇帝。
玄烨沉默着,指尖的玉扳指缓缓转动。他能想象那场景:一个失去父亲宠爱的嫡子,守着御赐的荣耀,却连这点荣耀都可能被觊觎、被挑衅。而那个女子,只能默默地看着,隐忍着,连保护孩子这点微小的快乐,都可能束手束脚。
一股极其不悦的情绪掠过心头。并非雷霆之怒,却像是一根细刺,扎得不深,却持续地泛着微痛。
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就此事再多问一句。只是在那日批阅完所有奏折后,淡淡吩咐了一句:“库里是不是新进了一批江宁织造的软烟罗?颜色素净些的,选两匹。再挑些内造新样的绒花,一并赏去。就说是…赐给赫舍里夫人,表彰其教子有方,抚慰嫡子用心。”
“嗻。”梁九功心领神会,立刻去办。这次赏赐的理由更加直接,几乎明晃晃地指向了舒云本人。
赏赐再次送达隆府时,引起的震动远比上一次更大。
软烟罗价值不菲,且是贡品,寻常官宦之家难得一见。
那绒花更是精巧别致,栩栩如生。更重要的是,这次赏赐明确是给赫舍里夫人的!
舒云接到赏赐时,手心里沁出了冷汗。她跪在香案前,听着太监宣读完旨意,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滔天的巨浪和深不见底的惶恐。
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次赏赐兴哥儿,可以说是勉励幼学。
再次单独赏赐她本人,这恩宠来得太过诡异,也太过…危险。
她在这深宅后院早已习惯了被忽视、被遗忘,如今骤然被九天之上的目光注视,哪怕这目光或许并无恶意,也让她感到极大的不安和压力。
“臣妇…叩谢皇上天恩。”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
隆科多的脸色更加精彩。
他看着那流光溢彩的软烟罗和精致的宫花,再对比皇上对自己和李四儿的冷淡斥责,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又被无形地扇了几个耳光。
他勉强挤出笑容,送走太监,回头看向舒云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惊疑,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忌惮。
而李四儿的院落,几乎被妒恨的毒液淹没。她又摔了一套珍贵的瓷器,哭闹不止,咒骂不休,几乎要将“赫舍里氏”这个名字嚼碎了吞下去。
可她再恨,也只能关起门来发泄,甚至连到隆科多面前哭诉的底气都弱了几分,皇上接连赏赐正室,这态度已经再明确不过了。
舒云将那些赏赐仔细地收了起来,并未动用。她依旧深居简出,甚至比以往更加低调。
但府中下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从前是同情或轻视,如今却多了真正的敬畏和小心翼翼。
又过了几日,玄烨在御花园散步时,忽然问梁九功:“前次赏去的软烟罗,隆科多夫人可还喜欢?朕记得她似乎偏好素净颜色。”
梁九功早已将各方反馈打听得一清二楚,忙回道:“回万岁爷,赫舍里夫人感念天恩,直说布料过于华贵,不敢轻易裁衣,如今好生收着呢。倒是…倒是小公子岳兴阿,前几日似乎偶感风寒,咳嗽了几声,不过听闻已无大碍了。”
玄烨脚步未停,看着池中枯荷,淡淡道:“秋日风燥,小儿肺弱。太医院最近配的秋梨膏,润肺止咳效果似乎不错。”
梁九功立刻道:“是,奴才记得。是用了秋梨、川贝、蜂蜜等物,温润滋养,最是适宜。”
“嗯。”玄烨不再多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第二日,一小罐贴着太医院封签的秋梨膏,便连同几本新出的、适合孩童启蒙的图文并茂的善本册子,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舒云院中。
传话的太监只说:“皇上听闻小公子近日苦读,特赏下些润喉清肺之物与闲书,聊作消遣。”
舒云接过那罐温润的膏体和那几本明显用心挑选过的册子,手指微微颤抖。
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来自宫墙深处的关注,并非一时兴之所至。它细致,绵密,甚至…体贴入微。
她看着那罐秋梨膏,心中涌起的不是感激,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惊惧与茫然。皇上为何如此?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将那罐秋梨膏仔细地喂给了咳嗽初愈的岳兴阿。孩子尝到甜味,笑得眉眼弯弯:“额娘,好甜!是皇上赏的吗?皇上真好!”
舒云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心中百味杂陈。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低声道:“嗯,皇上恩典深重。兴哥儿要记住,更要…谨言慎行。”
她不懂帝王心术,但她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好”,绝不会毫无缘由。
而她,如同惊弓之鸟,只能更加小心地收起羽翼,在这份莫测的“天恩”之下,艰难地寻找平衡。
乾清宫内,玄烨听到梁九功回禀“东西已送到,小公子甚是欢喜”时,只是淡淡颔首。
无人知晓,在他心底最深处,这种不着痕迹的关切和遥望,本身就像一味奇特的解药,稍稍缓解了那深宫至高之处难以排遣的孤寂与…索然无味。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通过一次次看似随意的赏赐,向那深宅院落中的母子,传递着隐秘的庇护与…难以言说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