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吉日,钦天监择定的良辰。
赫舍里府门前早已净水泼街,红毡铺地,煊赫的皇贵妃仪仗静静陈列,旌旗伞扇,金瓜钺斧,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肃穆而威仪。
内监宫娥垂手侍立,鸦雀无声,唯有风吹动旗帜发出的猎猎轻响。
舒云身着皇贵妃吉服,石青色缎面上绣着繁复的金龙牡丹,朝冠上东珠、珊瑚、宝石累累垂落,华贵沉重,压得她几乎要微微低头。这身装扮,象征着她从此截然不同的身份,也仿佛将她与过去的赫舍里·舒云彻底割裂开来。
她在心腹嬷嬷和丫鬟,除了从隆府带出的旧人,内务府又按皇贵妃份例添置了数名宫人的搀扶下,拜别了父母家人。
额森格与老夫人眼眶泛红,强忍着不舍与担忧,只反复叮嘱“万事小心”。容安目光沉静,与姐姐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图海则深深一揖,一切期许与家族的命运,都寄托于此行。
登上那乘杏黄帷幔、八抬大轿的瞬间,舒云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冰凉。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与喧嚣,也隔绝了她作为臣女、作为母亲的最后一点自在。轿身平稳地抬起,向着那重重宫阙而去。
紫禁城的侧门缓缓开启,又在她身后沉沉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命运的叩击。宫道漫长而空旷,朱红的高墙隔绝了尘世,只剩下轿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仪仗细微的环佩叮当。
舒云端坐轿中,手心微微沁出冷汗,那是一种对未知的天然紧张,以及对即将面对那个男人,如今是她夫君、更是帝王的复杂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稳稳停下。外面传来梁九功恭敬无比的声音:“启禀皇贵妃娘娘,坤栩宫到了,请娘娘下轿。”
轿帘被轻轻掀起,明亮的光线涌入。舒云搭着嬷嬷的手,缓缓步下轿辇。抬头望去,一座修缮一新的巍峨宫殿矗立在眼前,金匾之上,“坤栩宫”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殿宇轩昂,琉璃瓦焕然一新,汉白玉台阶光可鉴人,宫门两侧侍立的太监宫女齐齐跪倒,声音整齐划一:
“恭迎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在空旷的宫苑前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尊崇与威势。舒云心头一凛,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维持着应有的端庄与威仪,微微颔首:“都起来吧。”
“谢娘娘!”
她正要举步,却见坤栩宫正殿门内,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正含笑望着她。不是玄烨又是谁?
他竟亲自在此等候!
舒云脚步微顿,连忙上前,依着规矩便要行大礼:“臣妾参见皇上……”
“免了。”玄烨快走两步,在她屈膝之前便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掌温热有力,透过吉服的布料传递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
他握着她的手臂,并未立刻松开,目光如同实质,细细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从沉重的朝冠到她略施粉黛却依旧清丽动人的脸庞,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近乎餍足的愉悦。
他等了这么久,谋划了这么久,终于将她名正言顺地迎入了这座属于她的宫殿。
“这坤栩宫,朕亲自盯着他们修缮布置的,你看看,可还合心意?”他引着她向殿内走去,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舒云随着他的步伐踏入正殿。殿内开阔明亮,地龙烧得暖融如春,陈设极尽奢华却不失雅致。紫檀木雕花家具泛着幽光,多宝格上摆放着珍奇古玩,帷幔用的是最上等的江南云锦,窗棂上果然嵌着温润的白玉,阳光透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她惯用的沉水香的气息,显然是他特意吩咐的。
“皇上费心了,臣妾……很喜欢。”舒云轻声回道。这里的一切,确实无可挑剔,甚至比她在赫舍里府的闺房更加精致舒适。但这份用心,也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喜欢就好。”玄烨闻言,笑意更深,握着她手臂的手下滑,极其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内殿走去,“朕带你去里面看看,寝殿、书房、暖阁,都按着你的喜好布置了。若还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告诉朕,或者吩咐梁九功。”
他的掌心滚烫,将她的手完全包裹。舒云指尖微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攥得更紧。这亲密的接触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多宫人面前,让她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心跳也失了序。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中弥漫的爱意与占有欲,如同温暖的潮水,将她层层包裹,让她无所遁形,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强势。
参观完寝殿,那架拔步床宽阔奢华,锦被绣枕皆是龙凤呈祥的图案,看得舒云耳根发热,玄烨似乎才想起什么,对梁九功吩咐道:“去,到上书房,将岳兴阿接来。”
舒云心中一紧,看向玄烨。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心:“别担心,那孩子聪明,朕自有安排。”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殿外便传来了熟悉的、略带急促的脚步声。
“额娘!额娘!”岳兴阿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穿着簇新的皇子伴读服色,跑得小脸通红,额上还带着细汗。
他先是看到了舒云,眼睛一亮,随即又看到站在舒云身旁、牵着她的手的玄烨,连忙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跪下,声音清脆响亮:“臣子岳兴阿,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给……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他显然已经知晓了母亲的新身份,称呼起来还有些生涩。
玄烨看着地上那小豆丁,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柔和。他松开舒云的手,上前一步,亲自将岳兴阿扶了起来,温声问道:“在上书房可还习惯?师傅讲的课可能听懂?”
岳兴阿用力点头:“回皇上,习惯!师傅讲得很好,四阿哥对臣子也很照顾。”
“那就好。”玄烨摸了摸他的头,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一旁屏息凝神的舒云,然后重新落回岳兴阿身上,语气郑重了几分,“岳兴阿,你既唤她额娘,如今她已是朕的皇贵妃,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岳兴阿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他似乎隐隐明白,但又说不确切。
玄烨看着他懵懂又带着依赖的眼神,不再绕弯子,直接道:“从今日起,你便改口,唤朕父皇。”
此言一出,不仅岳兴阿愣住了,连一旁的舒云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父皇?!这……这岂是能轻易改口的?皇室血脉,玉牒名录,何等严肃!
玄烨却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继续道:“梁九功,传朕旨意,将岳兴阿之名记入玉牒,序齿为皇十四子,一切待遇,比照皇子。”
“嗻!”梁九功躬身应道,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皇上这恩典,真是给得足足的!这不仅是给了皇贵妃天大的体面,更是彻底断了岳兴阿与隆科多、与过往的所有联系,将他牢牢地系在了皇家,系在了皇贵妃身边!
从此,岳兴阿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再无人能以他的出身来非议皇贵妃分毫!
岳兴阿虽然年纪小,但“父皇”和“皇子”的含义他还是懂的。他看看玄烨,又看看眼中含泪、情绪激动望着自己的额娘,小嘴动了动,带着几分试探和不确定,怯生生地喊道:“父……父皇?”
这一声“父皇”,如同羽毛轻轻搔过玄烨的心尖,让他冷硬的心肠瞬间柔软了一片。
他朗声一笑,应道:“哎!好孩子!”他一把将岳兴阿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以后,你就是朕的十四阿哥了,要好好读书习武,听你额娘的话,知道吗?”
“嗯!儿臣知道了!”岳兴阿用力点头,小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和“父皇”坚实的怀抱感到新奇又开心。
他搂住玄烨的脖子,依赖地靠在他肩上。
舒云看着这一幕,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飞快地用手帕拭去,心中百感交集。震惊、感动、庆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她从未想过,他会为岳兴阿做到这一步。
记入玉牒,序齿皇子!这不仅仅是恩宠,更是最坚实的保障。
他这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他会将岳兴阿视如己出,会为他们母子,撑起一片再无风雨的天空。
玄烨抱着岳兴阿,走到舒云面前,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眼中尚未散去的震惊与感动,低声道:“这下,可放心了?”
舒云望着他,望着他怀中笑容灿烂的儿子,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深深的一福,声音哽咽:“臣妾……谢皇上隆恩!”
这一刻,她心中那最后一点因被迫入宫而产生的芥蒂与不安,似乎在这份沉甸甸的、关乎她最重要之人的承诺面前,悄然溶解了许多。
坤栩宫内,春日暖阳透过嵌玉的窗棂,洒在相拥的“父子”和凝望着他们的皇贵妃身上,勾勒出一幅看似温馨美满的画卷。
然而,这画卷之外,紫禁城的风,却从未停止过流动。皇贵妃入宫,十四阿哥序齿,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必将在这深宫之中,掀起新的、更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