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蹲在泥地边上,手指压着那张防水冥钞的边角。它还在微微颤动,像块刚贴上去的膏药,没完全服帖。他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条翘起的缝,仿佛只要看久了,它自己就会乖乖粘回去。
风从空地上刮过,卷起一点灰。远处的陶瓷兵马俑静静立在园区门口,七尊排成半弧,脸朝外,眼眶里积着薄尘。没人记得是谁把它们摆那儿的,像是某天夜里自己走过来的。
汤映红从教室出来时,手里端着个新碗,碗底画了个奶瓶图案。她站在台阶上看了会儿陈三槐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系统后台刚生成的支出计划表,轻声说:“第一笔钱,得见点响。”
“响已经有了。”陈三槐头也不回,“你听。”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张冥钞猛地一抖,边缘泛出一层淡黄光晕。光顺着地面爬开,像墨汁滴进水里,无声扩散。几秒后,光芒抵达兵马俑脚底。
七尊陶俑同时震了一下。
尘土从它们的铠甲缝隙里簌簌落下,眼眶中的符火骤然亮起,赤红色,不闪不跳,稳得像烧透的炭。它们齐刷刷向前踏出半步,动作整齐得不像手工制品。地面随之隆起一圈低矮石棱,透明结界缓缓升起,边缘泛着微弱波纹,像夏天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气。
三个游魂正贴着围墙飘进来,其中一个已经伸出爪子去抠新铺的地砖——那上面刻着阴德印记,啃一口能顶三天饱。可还没碰到,就被结界弹了出去,撞在墙根发出闷响。它们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身体开始冒烟,嘶叫两声,化作青烟散了。
杨石头坐在台阶上,夜壶搁在腿边。他抬头看了看结界,又看了看兵马俑,慢悠悠地说:“这玩意儿比城隍庙门口那对石狮子勤快。”
林守拙从滑梯那边走过来,袖口沾着纸屑和一点血迹。他站定,盯着兵马俑看了两秒,忽然从怀里掏出《阴阳折纸七十二变》第十九页残片,捏在手里翻了个面。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看出“活变”两个字。
“教具不行。”他说,“纸一碰就破,孩子都不敢伸手。”
汤映红走进来,把碗放在窗台:“试过涂层加固?”
“试了六种。”林守拙摇头,“要么太脆,要么念不出声。刚才有个纸马刚开口说‘二加三’,脑袋就掉了。”
陈三槐终于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那就让它活一次。”他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借命了。”
林守拙没答话,只是咬破指尖,在残片背面画了个符。血流到最后一笔时停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把纸按在滑梯顶端。
纸片燃烧起来,火是蓝色的,烧得极快,连灰都没留下。下一秒,滑梯侧面的木纹开始蠕动,像是底下有东西在爬。紧接着,《千字文》的第一个字“天”缓缓浮现,漆黑如墨,边缘微微发亮。接着是“地玄黄”,一行行显现,每个字都带着轻微震动,仿佛随时准备开口说话。
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铜钟音。
六匹纸马突然立起,四蹄踩实地面,背上浮现出算术题:“4x5=?”其中一匹还转过头,用纸糊的眼睛看向最近的孩子。
那孩子缩在墙角,小手抓着裤腿。
“谁答对三道,骑一圈。”纸马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
没人动。
五分钟过去,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显得太吵。
陈三槐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防水冥钞,往空中一抛。钞票没落地,而是自动展开,悬停在半空,变成一块巴掌大的黑板,上面写着:“1阴德币 = 10碗营养奶”。
他指着角落里的孩子:“你妈生前最爱桂花味,攒够一百,轮回前能再喝一碗。”
孩子抬起头,眼睛有点湿。
“真的?”
“我骗过谁?”陈三槐说,“除了我自己。”
孩子慢慢站起来,走到纸马旁边。纸马低头看他一眼:“第一题:3+7=?”
“十。”孩子小声说。
纸马耳朵抖了抖,嘶鸣一声,喷出一团淡黄色雾气,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孩子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围观的大人也开始鼓掌。
第二匹纸马上前:“8÷2=?”
一个胖娃娃举手:“四!”
答对。纸马转身,让他爬上背。孩子刚坐稳,纸马就开始绕圈跑,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出一朵小火花。
第三匹问:“哪个月份没有三十天?”
全场安静。
林守拙皱眉:“这题超纲了。”
“农历二月。”陈三槐说。
纸马点头:“正确。奖励:额外半圈。”
张黑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直播,手机架在滑梯扶手上,镜头正对着奔跑的纸马童军。他压低声音说:“家人们,这不是玩具,这是教育革命。”
汤映红站在窗前,手指在平板上滑动,记录第一堂课的数据。她看到系统提示:**互动完成率67%,知识留存预估提升40%**。她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但眼神松了。
杨石头拎起夜壶,走到一尊兵马俑旁边,把壶挂在它腰带上。陶俑纹丝不动,结界依旧稳定。
“比门神靠谱。”他说,“至少会上夜班。”
师爷魂坐在小桌后,名册摊开,铅笔握在手里。他写下一行字:“课程编号001,通过验收。”写完后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建议列入常规教学模块。”
陈三槐走到操场中央,从口袋里摸出第二张防水冥钞。他蹲下,准备贴在地上标记食堂位置。
手指刚碰到地面,冥钞突然自己飘了起来。
它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飞向教室方向,贴在了门框上方。那里原本空着,现在多了一行小字:**金钱观启蒙课·每日一讲**。
林守拙抬头看着那张钞票,忽然觉得袖口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他没去擦,只是低声说:“这东西,越来越像活的了。”
汤映红走过来,站到陈三槐身边。她看着那张悬在门框上的冥钞,问:“接下来呢?”
“先建食堂。”陈三槐说,“再扩操场。”
“然后?”
“然后等他们来上课。”他指了指那些还在绕圈的纸马,“看看能不能教会他们,钱不该只用来买命。”
林守拙靠在滑梯旁,喘了口气。他看见滑梯上的《千字文》正在缓缓滚动,从“海咸河淡”跳到了“鳞潜羽翔”。每个字亮起时,都会发出一声轻吟,像是有人在远处读书。
功德沙树轻轻晃了一下。
一片叶子飘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陈三槐脚边。叶面上浮现出四个字:**钱能通学**。
张黑子把镜头转向那片叶子,小声说:“这届教材,真带劲。”
杨石头数完蚂蚁,把草扔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没落,光斜照在兵马俑脸上,照得它们眼眶里的符火更亮了些。
师爷魂翻开名册新一页,准备登记今日教学成果。他刚写下日期,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
几个纸童牵着纸马走来,脸上带着汗,衣服有点皱。其中一个举着手,大声说:“老师!我们答对十道题了!能骑整圈吗?”
林守拙还没回答,那匹被骑了最久的纸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四蹄一蹬,原地转了个圈,然后低下头,让那个孩子重新爬上去。
它说:“可以。但下次,得加一道应用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