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真想到一个。
“我求您一件事吧。”云清寒说,“如果大少奶奶将来生了女儿,不要给孩子裹脚,要送去读书,让她去读很多很多书。还有、还有如果将来沈文韬变了心,让她有一个可以和离的机会。”
她要死了,想多少给朋友留一点机会。
“好。”沈之寿点了头,“我答应你。”又问,“还有什么吗?要不要给你母亲安排一些事情,让她以后有个依靠?”
云清寒摇头,她对那一位实在是不想沾染。
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两个断断续续的不知道已经聊了多久。
云清寒站起来,认真的对沈之寿行礼,如同晚辈对长辈、弟子对老师一样的行礼。
“云清寒谢主人宽容和善,谢长者指点照应,今朝辞别,只求两事,一求全我衣冠,二求魂灵自由。”
“好。”
云清寒走了出去,她不用回去范瑞雪那边了。
书房的灯火仍然亮着,不知多久过后,外面有动静,然后吴妈妈过来敲门,递给云清寒一个小瓷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她出来的时候,沈之寿说:”我不会让你吃太多苦的。有种药叫隔世,吃了以后两个时辰生效,会跟睡着一样,一梦之间就是下一世。“
这样的药,还真是个好东西。
云清寒站在门口往外看,天都快要亮了,她扒开瓶子把药全部倒进嘴里好好感受了一下,好像还甜甜的。
甜甜的,好喝。
云清寒不太困,听着外面的人起来各自干活,听着吴妈妈叫郑小妹给太太备早餐,听着老爷说他有事要出门,也听着有人来请太太去铺子里看新到的料子。
然后,她就听着有人冲了进来,不由分说的把她架了出去一直拖到了老太爷的院子里。
长长的凳子横在院中央,两边是外院的两个擅行杖刑的家丁。
云清寒记得当初秋雨就是这两个人行刑,今天是到她了。
“我再问你一次,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率先开口的是三少爷,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他娘的死因,“只要你说,我就求爷爷放过你。”
云清寒被按着下跪,她心想这人要是倒了霉真是连死都死不痛快。
“贱人,你说话。”三少爷见她这样目中无人的样子就要冲上去打她。
“文谦,别冲动。” 叶寿香拉住他,“爷爷会处理的。”
云清寒被踹了一脚,跪在地上,她都不想抬头。
老太爷哼了一声,“小姑娘,你莫不是以为跟了大少爷就可以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了。”
云清寒想着我都要死了,具体怎么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虽然睡死是比较舒服的,但是眼下服软也不能让她安心睡死了。
所以将死之人真就胆大包天目中无人。
“大胆。”福来上前去一巴掌重重的打过去,“你竟然敢如此藐视老太爷。”
云清寒张嘴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口水来,妈的,真疼啊。
“那个,其实我本来也活不过今天了。”云清寒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老太爷完全不必自己动手,反伤了父子情份。”
老太爷狐疑,“怎么回事。”
“你莫不是在诓骗我们,不是刚把你给了大少爷吗,谁能杀了你?”叶寿香逼问,“说。”
云清寒心里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那也就不在乎老太爷这头怎么看她了。
“我虽然是个奴婢,但以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不肯给人做妾难道不行吗。”
叶寿香半信半疑的,“以你家的底细,能入沈家做妾简直是三生修来的,你怎么会拒绝,更何况你和大少奶奶一向要好,你怎么会如此下她的脸面。”
“呵呵,我和大少奶奶一向要好,她不顾我的意愿让我给人做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妾,叫我如何甘心。”云清寒想着自己死都要死了,不能再把范瑞雪拉下水,她大声说,“我一直和她说我想以后赎身了去外面做个正头娘子,可她一定要我给人做妾,我不甘心啊。”
“我为了救她不能生育了,她还逼着我给她男人做妾,我为什么要答应。”
叶寿香疑惑更深,他有些没了主意,只能去问老太爷,“爹,怎么办?”
“福来,叫个小丫头去知会大少奶奶过来。”老太爷不是好糊弄的,“我倒要看看她是个什么底细。”他对着左右站立的两个家丁下令,“打,先打五杖。”
两个家丁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对于老爷眼前红人如今又是大少爷院中妾室这样复杂身份的不敢动手。
“怎么,老夫如今发落不了你们了是吗?”老太爷不怒自威,“老夫已经指使不动你们了吗?”
这二人也不敢跟老太爷对着干,再次对视间交换了主意,只有打了,不打倒霉的就是他们了。
一下、两下、三下……
云清寒也许不怕死,但是她怕疼。
她身体还没好全,这样的打下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打散开了。
“你要是受不住你就说。”叶寿香知道沈文谦是想要消息,他并不在乎云清寒的死活,他只想这会儿多问出些什么来。
“我说了我本就只活到今天,你们偏不信,你们只管再打五杖,看能不能问出来。”
“加十杖。”老太爷的声音犹如远古而来的恶魔,“若是再不招,就再加十杖。”
行刑的两人对视了眼,心道今天他二人的小命也悬了。
又是一下、两下、三下……
云清寒不想数自己被打了多少下了,只觉得胃里无限翻涌,一下吐了出来。
“继续,不准停。”老太爷的声音仿佛在很远又仿佛在很近,“她知道的事说不定大少奶奶也知道,既然她们要好,总不会看她死。”
云清寒意识已经有些迷糊了,迷迷糊糊之间,她好像看见了那个说她是月亮的人来了。
不能来啊,不能来。
“我以蜉蝣之身妄图春华秋月,是我不智。”
云清寒用尽全身的力气喊着。
“我以点滴文墨妄图变主为徒,是我无知。”
“我以奴仆之身妄图椒花之谊,是我无耻。”
云清寒只觉得那个影子已经到了眼前,她越发大声的喊。
“我以蜉蝣之身妄图春华秋月,是我不智。”
“我以点滴文墨妄图变主为徒,是我无知。”
“我以奴仆之身妄图椒花之谊,是我无耻。”
不知道她喊了多久,也不知道范瑞雪到底来没来,总之,杖刑下,那个女孩一动不动了。
“老太爷,她活不成了。”福来叫停了行刑亲自检查,“她好像服了隔世。”
“没错,入口香甜,唾液浅粉,人如沉眠,是隔世。”
福来确认后有些傻眼,“不会错了,她的呕吐物全是粉色的。这药一向只由老爷亲自保管,只怕就是老爷给她的,看样子她没说谎。”
叶寿香和沈文谦都傻了眼,这人就这么死了?
沈老太爷也意外,这人怎么就这么死了?
这人死得几乎让所有人意外。
随着这个不起眼小丫环的死,府里的风向一下就变了。
老爷书房里的丫头无缘无故的一下就死了,听说那还是老爷发了话要给大少爷做妾的。
一脚将登富贵门,一脚登了阎罗殿。
下人们偷偷摸摸的私下打听着,只是除了人是被老太爷下令打死的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只是这是对于普通下人。
作为府里的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范瑞雪和沈文韬已经知道了几乎完整过程。
范瑞雪已经哭红了眼睛,她问沈文韬,“清儿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命之短,譬如蜉蝣,蜉蝣朝生暮死,春华秋月皆与她无关。”
“她赴你椒花之谊、师徒之宴,尽友之义,尽师之责。”
“她认与你之约,但死前与你断交断情,应是想保你平安。”
沈文韬心里堵得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感,他既佩服又羡慕,他说:“瑞雪,你识人之明,在我之上。”
一个早就对生活失望的人啊,她死前记挂着自己的朋友。
可是,识人再明又有什么用呢?
“沈文韬,我好难过啊。”范瑞雪嚎啕大哭,“我的月亮落下去了,我的月亮落下去了。”
而主院内,听闻清儿的尸体已经被老太爷扔去了乱葬岗,匆忙赶回的沈之寿颓然的坐在椅子上,怎么会,怎么会呢,他不是给了药吗,至少给她体面的走啊。
“老爷,你还好吧?”沈太太担心极了,“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难过了。”
沈太太感慨着说:“如果她服个软,如果你昨晚不在家,也许就不会是这样了。”
会是沈太太说的这样吗?
沈之寿仿佛一息之间老了十岁,他回想着那个小孩拒绝他的样子,他说:
“她不肯啊,她有傲骨。”
“傲骨不堪折。”
“傲骨不堪折。”
“就让她化作龙汉劫中的一点余灰吧。”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