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磐石之下
公元2036年5月18日，星期三，夏初，多云。珠江新城，“磐石”指挥中枢大楼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过滤了过于炽烈的阳光，在室内投下一种沉静而略带压迫感的光线。空气被恒温系统精准控制在舒适的25度，带着细微的静电嗡鸣和高级皮革、合金混合的气息。李峰端坐在宽大的合金办公桌后，深灰色立领将官常服一丝不苟，肩头的磐石龙首徽记在柔和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微微后仰，靠在符合人体工学的椅背上，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细微、规律的笃笃声。
办公桌对面，呈半弧形摆放着六张同样材质、风格冷硬的座椅。此刻，上面端坐着世安军权力架构中掌控着命脉的六位巨头。空气凝重，只有各自面前的电子数据板屏幕闪烁着微光。
“将军。” 率先开口的是物资部部长，林涛。这位年近五十的男人，鬓角已染霜白，脸上刻着物资匮乏年代特有的风霜与精打细算的痕迹。他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汇报内容清晰有力：“本月粮食储备整体稳定。得益于江南三号农场的丰收和海上渔获的持续补给，主粮库存维持在安全线以上15%。合成蛋白粉产量达标，基本满足非农业人口配额。但蔬菜供应仍有缺口，尤其绿叶菜，现有水培系统满负荷运转也仅能满足60%需求。已启动‘垂直农场二期’计划书，需要城建部和财政部协同审批资源划拨。另外，燃料储备预警，特别是航空煤油和重型车辆柴油，仅够维持高强度运转三个月。与‘火种’的下一轮谈判，燃料进口将是重中之重。”
李峰的目光投向林涛，微微颔首，指尖在桌面敲击的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二期计划优先保障。燃料问题，王志刚那边的新能源项目进度如何？”
被点名的军火部部长，雷震，立刻接话。他身形魁梧，眼神锐利如鹰，即使坐着也像一杆随时准备出膛的枪。“将军，王志刚总工团队主导的‘磐石III型’外骨骼量产线调试顺利，下月可进入小批量生产阶段。新列装的‘扞卫者III’步枪可靠性测试全部通过，开始逐步替换前线部队旧装备。舰队援助的‘蜂群’无人机战术系统已完成与‘磐石’指挥链的深度整合，实战效能显着提升。”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几分，“弹药方面，常规弹药储备充足。但针对高阶变异体（‘舔食者’、‘暴君’）的特种穿甲弹、燃烧弹和高爆弹消耗巨大，生产线压力极大。另外，上海、南京、武汉三处‘劳工中转站’的防御武器系统部署已完成90%，均由我们提供核心装备并培训操作人员，舰队只提供了标准化建筑模块和能源核心。”
李峰的目光在雷震脸上停留片刻：“特种弹药产能必须跟上。中转站防御不容有失，确保绝对控制权。”
城建部部长周建国，一位戴着厚厚眼镜、头发花白的技术官僚，扶了扶眼镜框，数据板上密密麻麻的工程图。“将军，南沙新城三期主体结构封顶，正在进行内部管道铺设和装甲板安装，预计九月可移入首批居民。珠江新城核心区地下管廊‘生命线工程’二期进展顺利，已完成总长度的65%，新增两处大型地下避难所和物资储备库。但……建材供应，特别是高强度合金板材和特种水泥，受限于原料开采和舰队配额，进度受到一定影响。”他看了一眼林涛和财政部长，“需要物资部协调原料，财政部确保采购资金到位。”
财政部长沈万金，一个身材微胖、笑容和煦但眼神精明的中年人，立刻接口，声音圆滑：“将军，预算在可控范围内。本月税收（主要以物资配额折算）稳定，来自香港、上海两处自由贸易港的‘过路费’和舰队技术转让的‘特许权使用费’略有盈余。但支出压力巨大，南沙新城、地下管廊、军备换装、舰队技术引进……每一项都是吞金兽。特别是舰队提供的两座小型核聚变核心组件，虽然作为电站交易的一部分，但配套的基建、安装、维护费用远超预期。开源节流，开源是当务之急。我建议，扩大对周边区域幸存者聚集点的‘保护费’征收范围，或者提高现有税率……”
“沈部长，”李峰打断了沈万金的话，声音不高，却让后者立刻噤声，“税赋调整牵一发动全身。稳定是第一位的。开源方案，拿出具体风险评估报告再议。”
沈万金额头渗出细汗，连忙点头：“是，将军！我立刻组织人做评估报告！”
生活部部长苏梅，一位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汇报相对轻松一些：“将军，基础民生保障运转正常。净水系统满负荷运行，水质达标。医疗系统压力缓解，得益于舰队提供的部分抗生素和疫苗，春季流感疫情已基本平息。教育方面，各年龄段学校运转良好，‘城墙认知课’后续心理疏导工作有序进行。唯一需要关注的是居民心理健康，长期高压和封闭环境导致的心理问题咨询量持续上升，需要更多专业心理医生和社区疏导员。”
最后是情报与内务部负责人方寒。他面容冷峻，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深处的幽暗。他的声音也如同冰珠落地，不带丝毫感情：“将军，内部肃清行动持续收网。根据上次猎德涌事件及后续深挖，已清除潜伏及被渗透人员17名，其中中级官员3名。外部威胁评估：北方‘复兴会’近期活动频繁，疑似在张家口一带建立新的前进基地，意图不明。东海方向，侦测到不明国籍潜艇活动轨迹一次，已加强反潜巡逻。舰队方面，‘灰鸽’专员在沪活动轨迹正常，但与其秘密联络的几名本地商人背景复杂，已列入重点监控名单。总体而言，秩序稳固，暂无大规模动乱迹象。”
李峰静静地听完六人的汇报。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空调送风的微鸣和电子设备散热风扇的低吟。他深邃的目光逐一扫过六位重臣的脸庞，将他们汇报中的数字、困难、进展和潜在的危机尽收眼底。片刻后，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桌面。
“很好。”李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总体稳定，来之不易。林涛，蔬菜缺口尝试与‘火种’协商，看能否引进高效水培营养液配方。雷震，特种弹药产能，让王志刚的技术团队介入优化生产线。周建国，建材问题，沈万金协调资金，林涛调配原料，优先保障生命线工程。沈万金，预算报告要快，更要实。苏梅，心理疏导资源，从教育系统和社会招募中调剂，打报告上来。方寒，北方和东海的异动，盯紧。复兴会如有实质性越界，雷霆回应。舰队那边的人，看紧，但暂时不要动。”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为每个部门面临的困难点出了方向，也划定了行动的边界。六位部长神情肃然，认真记下。
“散会。”李峰最后吐出两个字。
六人立刻起身，向李峰恭敬地行注目礼，然后鱼贯退出办公室。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又关闭，将顶层空间的凝重与肃杀暂时隔绝在外。
办公室内恢复了绝对的寂静。李峰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揉了揉眉心。连续数小时高度集中的听取汇报和决策，即使是他也感到一丝精神上的疲惫。片刻后，他睁开眼，拿起桌上的金边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目光依旧锐利，但似乎多了一层审视的意味。他点开桌面的全息投影，调出几份需要他最终签署的加密文件——关于南沙新城的具体分区规划、一份军工厂安全升级的预算、以及方寒提交的关于复兴会张家口基地的详细侦察报告。他看得很快，目光扫过关键数据和结论，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留下简短而明确的批示，或签下代表最终裁决的电子签名。
当最后一份文件处理完毕，他摘下金边眼镜，轻轻放在桌面上。镜片上似乎还残留着数据流的光芒。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如同精密机器般运转的世安军核心区。街道上，涂装龙纹徽记的车辆有序穿行；空中，小型巡逻无人机如同工蜂般沿着固定航线无声掠过；更远处，巍峨的城墙如同沉默的巨人，拱卫着这片来之不易的秩序孤岛。
片刻的凝视后，李峰转身，没有叫任何人，独自走向专用电梯。
一楼大厅。
电梯门无声滑开。顶层的沉静瞬间被大厅的喧闹取代。正值下午工作交接时段，人流明显增多。穿着深蓝色作训服的世安军士兵步伐整齐地巡逻；文职人员抱着文件夹步履匆匆；技术工人推着装有精密仪器的小车；穿着不同部门标识制服的人员在休息区低声交谈。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机油味、打印纸的油墨味和平安身上淡淡的竹叶清香。
李峰的身影甫一出现，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所有看到他的人，无论士兵还是文员，瞬间收敛了声音和动作，挺直腰背，目光中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无声地行注目礼。大厅的喧闹瞬间降低了一个八度，只剩下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通讯器呼叫。
李峰目不斜视，步伐沉稳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流，走向大楼正门。他的目光，越过旋转的玻璃门，落在了门外那片精心维护的草坪上。
那里，是此刻大楼前最引人注目的焦点，也是喧嚣的来源。
平安庞大的身躯正笨拙地追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李承俊，李峰的二儿子。六岁的小男孩穿着背带短裤，跑得小脸红扑扑的，一边咯咯大笑，一边灵活地在平安粗壮的四肢间穿梭，故意引它来追。平安显然很享受这个游戏，发出低沉的、愉悦的“嗯嗯”声，黑白相间的皮毛在跑动中如水波般起伏，碗口大的熊掌落下时却刻意放轻了力道，生怕踩到脚下那个灵活的小不点。
而在草坪的另一侧，圆圆的举动则更令人忍俊不禁。这只体型略小于平安的母熊猫，似乎对丈夫追逐“小两脚兽”的行为有些不满。它慢悠悠地走到平安身边，伸出毛茸茸的前掌，不轻不重地推搡着平安厚实的肩膀，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催促声，仿佛在说：“别闹了，回来吃竹子。”平安被推得身子一歪，停下追逐的脚步，扭头看向妻子，黑亮的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丝无奈和顺从，伸出大舌头讨好地舔了舔圆圆的脸颊。圆圆则傲娇地别过头，自顾自地抓起地上散落的一截嫩竹，咔嚓咔嚓啃起来。
这一幕看得旁边的李承宁咯咯直笑。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粉嫩的小裙子，正蹲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小手托着腮帮子，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平安笨笨！圆圆厉害！”她还不时伸出小手指指点点。
而最沉稳的，莫过于站在草坪边缘的李承安。九岁的男孩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模样，穿着一身干净的小衬衫和长裤，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看着弟弟妹妹和平安夫妇的互动，嘴角也噙着一丝笑意，但眼神里没有弟弟妹妹那种纯粹的惊奇和兴奋，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温和。他甚至会走过去，轻轻拍拍圆圆的后背，似乎在安抚这只有点“小脾气”的母熊猫。圆圆对这个经常来看它们的大孩子似乎也更亲近些，任由他抚摸，啃竹子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三个孩子，两只国宝，在总部大楼门前这片象征着秩序与威严的草坪上，上演着充满童趣和生命力的温馨一幕。周围路过的办公人员，无论是行色匆匆的军官，还是抱着文件的女职员，都忍不住放缓了脚步，脸上露出会心而放松的笑意。有人甚至停下片刻，微笑着驻足观看，紧绷的工作神经在这一刻得到了片刻的舒缓。安全警卫也并未驱赶，只是站在稍远的位置，警惕的目光扫视四周的同时，嘴角也微微上扬。
李峰站在巨大的玻璃门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那张在会议室里如同冰封湖面般冷硬的脸庞，线条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柔和了几分。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脸和平安夫妇憨态可掬的身影。他轻轻摇了摇头，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无奈与宠溺的情绪从眼底掠过。这钢筋水泥铸就的冰冷权力中枢之下，这片小小的草坪，竟成了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净土。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爸爸！”眼尖的李承宁第一个发现了他，立刻放弃了看戏，像只欢快的小鸟，张开双臂，迈着小短腿就朝李峰飞奔过来，一头扑进父亲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撒娇：“爸爸抱抱宁宁！”
李承俊也看到了父亲，立刻放弃了和平安的追逐游戏，喘着粗气，小脸上满是运动后的红晕和细密的汗珠，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爸爸！你看平安追我！它追不上！”
李承安则稳重地跟在弟弟后面，走到李峰面前，喊了一声：“爸爸。”他额头上也有一层薄汗，但气息还算平稳。
李峰弯腰，没有先抱小女儿，而是伸出大手，一把将跑过来的二儿子李承俊拦腰抱起，举过头顶。小家伙突然被举高，先是惊叫一声，随即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哇！爸爸好高！”汗水顺着他红扑扑的脸蛋滑落，滴在李峰的手腕上，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
“看你跑的，一身汗。”李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心。他抱着儿子掂了掂，目光落在小家伙汗湿的鬓角和亮晶晶的眼睛上。
“爸爸抱！抱宁宁！”怀里的李承宁不依了，小手用力摇晃着李峰的大腿，小嘴撅得老高。
李峰这才将李承俊放下，弯下腰，单手将小女儿也稳稳地抱了起来。李承宁立刻心满意足地搂住父亲的脖子，把小脸贴在李峰脸上蹭了蹭，发出小猫般的哼唧声。
平安看到李峰出来，也放弃了啃竹子，迈着沉稳的步伐踱了过来，庞大的身躯停在李峰身边，用它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湿漉漉感觉的大鼻子，轻轻蹭了蹭李峰空着的那只手臂，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类似撒娇的“嗯嗯”声。圆圆则依旧待在原地，抱着它的竹子，只是黑亮的眼睛也望向了这边。
“爸爸，平安想跟你玩！”李承俊指着平安大声说。
李峰看了一眼平安那充满期待（或者说馋意？）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抱着竹子、看似淡定实则也在关注的圆圆，对平安道：“今天没带你的加餐。”
平安似乎听懂了，圆圆的耳朵失望地耷拉了一下，但依旧用大脑袋轻轻拱着李峰的手臂，不肯离开。
李峰没理会平安的“耍赖”，目光扫过三个汗津津的孩子：“玩够了？一身汗，小心着凉。”
“爸爸，我饿了！”李承俊立刻接口，小手摸了摸肚子。
“我也饿了！”李承宁立刻跟着哥哥学。
李承安虽然没说话，但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
李峰看着三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睛，沉默了一秒，然后目光投向大楼侧面不远处——那里有一家专供世安军内部人员及其家属、凭特殊配给卡消费的“磐石超市”。
“去超市买点吃的？”李峰的声音依旧平淡。
“好耶！”
“爸爸万岁！”
“买糖！买巧克力！”
三个孩子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尤其是李承俊和李承宁，兴奋得在李峰怀里和腿边直蹦跶。连一向沉稳的李承安，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李峰抱着女儿，牵着二儿子，示意大儿子跟上。他转身，对亦步亦趋跟在旁边的平安低声说：“回去，找你的竹子。下次带苹果。”
平安这次似乎听懂了“苹果”和“下次”，喉咙里发出两声短促的“嗯嗯”，终于停下了脚步，眼巴巴地看着李峰带着孩子们走向超市方向，庞大的身躯透着一股依依不舍的落寞。圆圆则全程淡定地啃着它的竹子，仿佛对人类的零食毫无兴趣。
走了几步，李峰停下，微微侧头，对身边三个兴奋的孩子压低声音道：“买零食可以。”
三个孩子立刻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父亲。
“但是，”李峰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孩子气的“密谋”意味，“保证，别告诉妈妈。”
李承俊和李承宁立刻小鸡啄米般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我懂我懂”的兴奋和郑重其事，还伸出小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李承安也抿着嘴，认真地点头。
李峰看着三个孩子煞有介事地保证，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他重新迈开步伐，高大的身影带着三个欢呼雀跃的孩子，融入了总部大楼旁那间小小的、充满了末世里难得甜腻香气的超市入口。留下草坪上，平安望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一声悠长的、带着点委屈的“嗯……”，然后慢吞吞地踱回妻子圆圆身边，一屁股坐下，抓起刚才那半截竹子，化“悲愤”为食量，咔嚓咔嚓用力咬了起来。圆圆则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给丈夫让出点位置，继续淡定地啃着自己的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