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茂走在丰口县的青石板路上,背后的伤口在疼,心里却像破开一个大洞,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
县衙屋檐下,捕头侯剑锋那几句压得极低的话,字字锥心,此刻还在他脑中回响。
他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昭。
林昭低着头,迈着小步紧紧跟着,那模样,和任何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就在刚才,林昭的鉴微早已将侯剑锋最后那番话看了个通透。
年轻捕头的内心,翻涌着焦急、警告,甚至还有一丝对他们这群倒霉蛋的同情。
却独独没有恶意。
这个叫侯剑锋的捕头,暂时可信。
回到福来客栈,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与血腥气混合的怪味。
钱掌柜远远看见他们,脸上堆着笑想凑上来,却被黄德茂一个眼神吓退。
黄德茂打发了其余护卫去休息,自己则领着林昭,径直进了最里头的一间上房。
“砰!”
房门被重重关上。
黄德茂再也绷不住了,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不大的房间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刀柄,那冰冷的触感,却让他耳边再次响起峡谷中刀锋入肉的可怕声音。
“捅了马蜂窝了……”
他猛地停步,嗓音干涩,喉咙里像是卡着一把沙子。
他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满脸懊悔。
“我他娘的还在巡检司混过!本以为押个匪首当投名状,是万无一失的妙计,能求个方便,安稳养伤走人。”
“谁能想到,这独眼龙根本不是山匪,他娘的是个能把咱们所有人活活烧死的炭火盆!”
“现在好了,咱们被死死困在这丰口县了!”
进退两难!
这四个字,重愈千斤,压得黄德茂几乎喘不过气。
他本是黄家派来保驾护航的顶梁柱,如今,却亲手把所有人都带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房间里,气氛压抑得能挤出水来。
林昭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等黄德茂把心里的火气和恐惧宣泄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德茂叔。”
“这反倒是好事。”
“好事?”黄德茂猛地抬头,眼神错愕。
“昭儿,你没吓糊涂吧?咱们现在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就等着刀落下来了!”
“不。”
林昭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得可怕。
“德茂叔,你换个角度想。如果我们没把这独眼龙送进县衙,或者他真是个普通山匪,会怎么样?”
黄德茂一愣,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
“会怎么样?咱们养好伤,拍拍屁股就走了。”
“然后呢?”林昭追问。
“那个井字令牌背后的人,肯定会查到是咱们抓了独眼龙,他们会怎么做?”
黄德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想到了。
对方会悄无声息地跟上来,在某个荒郊野岭,将他们这支小小的车队撕成碎片!
到那时,他们死了都没人知道是谁干的!
“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整个丰口县都知道,我们是抓了匪首的义士。而县衙知道我们是这桩官盐大案的唯一人证,也是唯一的线索。”
他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指向窗外县衙的方向。
“从这一刻起,咱们的命,就和那位县太爷的官帽子,死死地拴在了一起。”
“我们要是死在了丰口县,死在了这福来客栈,他这个县令第一个脱不了干系!这桩案子,他就得背一辈子黑锅!”
“所以,”林昭下了结论,“在案子了结之前,这福来客栈,就是县里最安全的地方。”
“那位侯捕头派人保护我们,不是怕我们跑了。”
“是怕我们死了。”
黄德茂呆呆地坐在那,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孩子。
他原以为自己捅了个天大的窟窿,可被林昭这么一说,这个窟窿竟被硬生生扭转成了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那股压得他窒息的绝望,竟被这孩子三言两语,化作了棋盘上的一步活棋。
黄德茂看着林昭,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老爷子说得对,凡事,真得听这小子的。
想通了关窍,黄德茂猛地站起,先前满身的慌乱褪得一干二净。
他推门而出,步履沉稳,腰间的伤口仿佛都不疼了。
院子里,几个护卫正围在一起,低声咒骂着山匪。
“都过来!”
黄德茂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护卫们立刻聚拢过来,看着这位在血战中身先士卒的头领,眼神里满是敬畏。
“情况,比我们想的要糟。”
黄德茂没有废话,直接将县衙里发生的事,以及侯捕头的警告,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那枚小小的井字令牌,可能牵扯到一桩官盐大案时,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从现在起,这福来客栈是堡垒,也是咱们的囚笼。”
黄德茂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冷厉如刀。
“两人一组,轮流守夜,守前后门,守院墙!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客栈一步!吃饭喝水,全让店小二送进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都把招子放亮点!咱们现在是悬崖边上的人,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是!”
护卫们齐声应道,声音里再无半分劫后余生的松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整个福来客栈的气氛,瞬间从暂时的安逸,堕入刺骨的紧张。
就连掌柜和伙计都感受到了这股肃杀,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惹到这群煞神。
然而,在这片被外部危机笼罩的寂静中,黄文轩的房间里,却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噩梦,像黑色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梦里,他握着刀,可那刀有千斤重,怎么也举不起来。
山匪狞笑着朝他扑来,他想喊,喉咙里却像被棉花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啊!”
黄文轩猛地坐起,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双手会握着长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为自己挣一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可现实是,当屠刀就在眼前时,这双手连握紧刀柄的勇气都没有。
什么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黄文轩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太可笑了。
自己就是个笑话。
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传来护卫换岗的低语。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自我折磨,猛地掀开被子,光着脚下了床。
他推开了林昭的房门。
房间里,烛光摇曳。
林昭正坐在桌前,就着灯光认真地读着那本染血的《孟子注疏》。
书页上浸染的暗红色血迹,已经被他仔细擦拭过,只留下淡淡的印痕。
听到开门声,林昭抬起头。
黄文轩靠着门框,身体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表弟……我……”
“我怕了。”
黄文轩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尽的羞耻。
“我觉得……当大将军的梦……真可笑。”
“我……我连刀都握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