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林昭谢绝了父母的陪同,独自一人,走向县衙。
县衙门口的皂隶还是那几个老面孔。
往日里,他们看见林昭,最多是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对神童的好奇。
今日再见,那态度却截然不同。
林昭还未走近,为首的衙役便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哟,林少爷!您来了!”
“是来寻县尊大老爷的吧?快请,快请!”
这声“林少爷”叫得又脆又响,透着一股子发自肺腑的热乎劲。
府试第八。
这四个字在小小的越城县,分量远比县试案首来得更重。
林昭只是微微颔首,便随着衙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后堂。
魏源的书房还和从前一样。
朴素得有些过分。
除了满坑满谷的书卷,再无半点多余的装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书卷气混合着墨香的独特味道。
魏源正伏案批阅公文。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那张素来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动作不急不缓。
“回来了。”
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比平时多了几分不易察察的温度。
“老师。”
林昭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坐。”
魏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昭依言坐下,小小的身子陷在宽大的椅子里,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府试的卷子,我托人抄录了一份回来,也看过了。”
魏源的目光落在林昭身上,带着一丝审视。
“你做得很好。”
这已是魏源能给出的最高评价。
他顿了顿,端起手边那只粗瓷茶杯,吹了吹水面的浮沫,状似随意地问道:“路上还顺利吗?府城一行,可有何见闻?”
来了。
林昭抬起头,确认老师此刻心情尚佳,这才开口。
“回老师,学生……有一件很要紧的事禀报。”
“在府试放榜之后,学生收到了……知府高士安高大人的密会请柬。”
“哦?”
魏源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
林昭将听雨轩中的那场会面,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魏源一直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唯有那偶尔轻叩桌面的手指,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当林昭复述出高士安对他那份策论的最终评价时。
“高大人说,学生那篇文章,是‘用温顺之皮,包裹锐利之骨’。”
话音落下。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魏源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笑意,也悄然隐去,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轻一蹙。
林昭的“鉴微”之力,在这一刻清晰捕捉到老师那磐石般的心境之下,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有对自己学生智计过人的欣慰。
有对老同窗识人之明的认可。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淡淡的排斥与无奈。
仿佛他最珍视的一块璞玉,终究还是被官场那套污浊的套路,给沾染了。
魏源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直直刺向林昭。
“继续说下去。”
林昭平静地迎着老师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目光,小小的身躯坐得笔直,声音清脆而稳定,没有一丝波澜。
“高大人在考较过学生之后,又提到了老师。”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高大人说,他看过老师当年在翰林院时上呈的《治蝗疏》,也看了学生这次府试的策论。”
魏源端着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他说,老师的策论,是昆山之玉,字字珠玑,刚正不阿,是为国为民的铮铮铁骨。”
“但……过刚易折。”
“而学生的策论,是铺路之石,虽不值钱,却懂得避开坚硬的石块,懂得填补坑洼的泥地,虽无玉之风骨,却有石之用处。”
书房里,愈发安静了。
魏源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他已经听出了高士安那套官场老油条的逻辑,这是在夸林昭,也是在暗中贬低他魏源的不识时务。
他最不喜的,便是这种将经世济民之学,与投机取巧的权术混为一谈的论调。
然而,林昭接下来的话,却让魏源那颗坚如磐石的心,猛地一颤。
“最后,高大人说……”
林昭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直视着魏源。
“他说,他这些年一直在背后周旋,才保住了老师这块‘又臭又硬’的骨头,没有让它在官场的浊流里,被那些人彻底敲碎折断。”
话音落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魏源端着茶杯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书房内,落针可闻。
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林昭在这一刻,清晰无比地捕捉到了他这位如山岳般沉稳的老师,心湖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
那不是单一的情绪,而是一场汹涌的情感风暴。
最先涌起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紧接着,一股暖流自心底深处涌出,积压了多年的郁结与不甘,似乎在这一刻被悄然抚平.......
许多想不通的关节,许多化险为夷的侥幸,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最终情绪沉淀下来,化作了一丝被老家伙算计了多年的无奈。
那个家伙……
那个总说他“不合时宜”的老同窗,竟然在背后,为他这块茅坑里的石头,挡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
魏源缓缓地将那只早已冰凉的茶杯,放回了桌上。
“咔。”
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再看林昭,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是县衙后院的一角,几竿瘦竹,一片青天。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多年前,在京城那个繁华又污浊的漩涡里,一个意气风发,一个老成持重,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悠长的浊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那个老狐狸……”
这一声老狐狸,与其说是骂,不如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将满腔的五味杂陈都吐了出来。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
林昭的“鉴微”之力,清晰感知到老师那山岳般的心境,此刻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