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死寂。
林轩是被冻醒的。石室地面的寒气如同附骨之蛆，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将他从血腥破碎的噩梦中拖拽回残酷的现实。身体像是散了架，又像是被无数钝器反复锤打过，无处不在的钝痛取代了渡气时那撕裂般的剧痛，但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更甚，连动一动手指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每一次渡气，都像是在将他生命的烛芯强行拨短一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被不可逆转地消耗着，或许是生机，或许是别的什么更本质的东西。
他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一点点挪动仿佛灌了铅的身体，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坐了起来。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肌肉和内脏，带来一阵阵闷痛。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着，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如同一个漏气的风箱。
过了许久，呼吸才稍稍平复。他摸索着，动作小心而熟练，从身下那堆散发着霉烂气息的枯草最深处，掏出了那块一直贴身藏着的东西。
触手冰凉，边缘粗糙硌手。是那块残玉。玉质黯淡无光，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仿佛轻轻一捏就会彻底化为齑粉。只有指尖划过玉身上那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古老符文时，能带来一丝微乎其微的、奇异的稳定感。这感觉微弱得如同幻觉，却是他在无边黑暗和痛苦中，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曾经拥有过一丝温暖的“东西”。这是从未谋面的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
“爹…娘…”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呼吸在死寂的石室里空洞地回荡。眼泪？早已在最初被囚禁的日日夜夜里流干了。剩下的，只有一片被绝望浸透的荒芜，和深入骨髓的麻木。
就在这麻木的深渊里，一种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如同深水炸弹般在他体内炸开！
极其微弱。
微弱到如果不是他此刻正处于一种近乎绝对的死寂和疲惫中，根本不可能察觉。
如同深埋地底亿万年的种子，在经历了漫长而绝望的寒冬后，第一次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位置，正是他那片死寂一片、被玄元宗多位长老亲自探查后、宣判为彻底荒芜、断绝了所有可能的——丹田深处！
林轩浑身猛地一僵！所有的疲惫和麻木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骇取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瞬间向内收缩，所有的注意力都疯狂地、死死地“盯”着那片绝对的黑暗虚无——他的丹田！
错觉！一定是过度痛苦产生的幻觉！一定是濒死的身体在欺骗自己！他的丹田，连同那些重要的经脉一起，早在幼年那次不明原因的重伤时就彻底毁了！那是玄元宗多位高高在上的长老，用各种探查秘法反复确认过无数次的事实！是“废人”二字最坚实、最无法辩驳的铁证！是钉死他命运的棺材板上，最后一颗铁钉！
然而……
那感觉又来了！
不是痛楚，不是灼热，也不是冰冷。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仿佛在绝对的虚无混沌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却又无法忽视的“点”。它沉寂着，如同亘古的顽石，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源的……饥饿感？
这饥饿感并非针对食物，而是……针对那些强行灌入他体内、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浊气！ 这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诡异！
林轩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残玉，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残玉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那模糊的符文竟隐隐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温热？
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刚才渡气时，那些狂暴的毒灵气在他残破的经脉中肆虐冲刷，如同决堤的洪水。大部分淤积在断裂的节点，持续腐蚀着他的血肉；一部分被强行挤压渗透，带来持续的剧痛。但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一丝丝……被那道心口的紫黑色疤痕，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行“沉降”了下去？或者说，是“漏”进了那片本应彻底荒芜、死气沉沉的丹田死地？
是这残玉带来的那丝微弱暖流在起作用？还是这具被判定为“废体”的身体，在绝境之下发生了某种诡异而未知的变异？
林轩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逆流。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肥皂泡，用意念去“触碰”那片黑暗丹田中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点”。
没有回应。它依旧沉寂，如同死物。但那种奇异的、对污浊之气的“饥饿感”，却在他意念靠近时，变得清晰了一分！仿佛一头沉睡的幼兽，被靠近的气息微微惊扰，本能地流露出对食物的渴望。
这发现如同在无边黑夜中看到了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点燃燎原的野火！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确认的希望，如同冰封河面下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就在这时——
哐当！哐当！
石室的铁门被猛烈地撞击、推开！声音比平日更加粗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戾气和急切。刺目的、混杂着污浊光晕的灵火光再次蛮横地涌入，瞬间刺痛了林轩的眼睛，也照亮了门口两张冰冷的脸——玄甲卫，以及他们身后站着的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内门精英弟子标志性的月白长衫，面料考究，剪裁合体，只是此刻沾染了不少污迹。面容算得上俊朗，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鸷黑气，如同附骨之疽。眼神里充满了烦躁、痛苦和一种居高临下、亟待发泄的施虐欲。他叫陈枫，是传功长老赵坤的亲传弟子之一，平日里便是外门弟子需要仰望巴结的存在。浊气爆发后，他依靠着宗门的净灵液勉强维持着修为和地位，但显然情况非常不好，那层阴鸷的黑气和眼底的血丝，就是浊气深入侵蚀、道基不稳的明显表征。
“渡气人！”陈枫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浊气侵蚀的沙哑和压抑不住的暴躁，如同砂纸摩擦，“滚出来！今日轮到本少取灵液了！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想死吗？！”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失控的边缘。
林轩身体一颤，心脏瞬间沉了下去。他几乎是本能地、以最快速度将那块残玉塞回枯草的最深处，用脚边的草屑胡乱掩盖了一下。他低着头，长长的、枯槁的头发垂下来，掩盖住眼中翻腾的惊骇和那一丝刚刚燃起的、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希望之火。他挣扎着想要站起，但身体的虚弱远超平时，渡气后的掏空感尚未恢复，双腿一软，竟又跌坐回去，发出一声闷响。
“废物！”陈枫眼中的戾气瞬间暴涨！林轩的迟缓和无能，彻底点燃了他因体内浊气翻腾、痛苦不堪而扭曲的神经。他一步跨入狭窄的石室，浓重的浊气和他身上散发的狂暴灵力混合在一起，形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抬脚，毫不留情地狠狠踹在林轩的肩膀上！
砰！
一声闷响。林轩感觉肩胛骨像是要碎裂，整个人被踹得翻滚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了上来，被他死死咽了回去，血腥味在口腔弥漫。
“卑贱的垃圾！连站都站不稳，养你有什么用！”陈枫上前一步，锃亮的靴子狠狠踩在林轩枯瘦如柴的手腕上，用力碾了碾。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剧痛钻心。“若不是你这废物体质还有点用处，早就把你丢进万蛇窟喂了那些毒物！省得碍眼！”
钻心的疼痛从手腕传来，林轩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干裂的唇肉里，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痛呼出声，身体蜷缩着，承受着这无端的践踏和侮辱。心中那刚刚因丹田异动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和一丝希望，瞬间被更深的冰冷和一种刻骨的、如同毒藤般滋长的恨意所冻结、覆盖。这恨意如此清晰，如此强烈，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痛苦。
“拖走！别耽误本少时间！”陈枫发泄了一通，看着脚下如同烂泥般的林轩，似乎体内的烦躁和痛苦缓解了些许，脸上露出一丝病态的满足。他嫌恶地收回脚，仿佛踩到了什么脏东西，对着身后的玄甲卫不耐烦地命令道。
手腕上的压力消失，留下清晰的鞋印和一片青紫。林轩再次被粗暴地拖起，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拖向那熟悉的、象征着无尽痛苦的渡气石台。冰冷的石面，沉重的石扣，绝望的束缚感再次降临，如同命运的枷锁。当符文再次亮起，那熟悉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毒灵气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再次狂暴地冲入他残破的身体时，那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依旧排山倒海而来，瞬间淹没了他。
然而这一次，在无边的痛苦深渊中，林轩的意识却死死地锚定在自己丹田深处那个微弱的“点”上！
痛！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但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精神集中起来，强行“内视”那片死寂的丹田！
来了！当狂暴的毒灵气洪流在他残破的经脉中肆虐冲刷、如同亿万把烧红的刀子切割时，他清晰地“看”到——不，是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丝丝极其微弱的、比发丝还要纤细千万倍的灰黑色气流，不再像往常那样仅仅淤积在断裂的经脉节点或渗透到血肉中带来持续的腐蚀，而是被一股无形的、源自丹田那个“点”的微弱引力，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拉扯了过去！
那微弱的“点”，如同一个刚刚开启了一丝缝隙的无底深渊，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贪婪而纯粹的渴望，极其缓慢地……吞噬着这一点点渗漏进去的污秽能量！
吞噬！不是过滤！不是容纳！是彻底的、化为己有的吞噬！
虽然这吞噬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相比于灌入他体内的狂暴洪流，这点吸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但这吞噬本身，如同在绝对黑暗的宇宙中，点燃了一颗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火星！
林轩的身体在石台上疯狂地痉挛、抽搐，承受着非人的折磨，汗水、血水和污浊的粘液浸透了石槽。但他的灵魂深处，却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疯狂燃烧！这火焰不是温暖，而是淬毒的恨意和一种绝境中终于抓住一根稻草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活下去！
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到刺骨的念头，如同淬火的利刃，狠狠劈开了他长久以来的麻木和绝望！这念头带着血的味道。
吃光它们！
这个念头指向那些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毒灵气，也指向那些将他视为工具、视如草芥的修士！指向陈枫那张扭曲的脸！指向赵坤冰冷的眼神！指向云崖真人那高高在上的宣判！
把这一切…都吃光！
石台符文的暗红光芒如同地狱之火，映照着他因痛苦而极度扭曲的脸庞，汗水血水混合着流下。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第一次燃起的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择人而噬的幽光！丹田深处，那个微弱的点，似乎也感应到了宿主灵魂中这股滔天的恨意与凶戾，那丝吞噬的力量，极其微弱地……凝实了一瞬。尽管微弱，却如同在黑暗中亮起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