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已半月。
光阴仿佛被旷野上的寒风冻结,凝固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忠义军的营寨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黑色堤坝,将蔡州城死死圈禁。
营帐内,一封加急军报打破了沉寂。
谛听都探子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启禀主公,朱温已率主力抢占许州,其部将庞师古,正与朱瑾部在郑州城下交兵。”
帐内诸将闻言,神色皆是一凛。
高郁眉头紧锁,上前一步:“主公,朱温此举,意在蚕食我军北上之路,断我军与河洛之联系。时溥亦龟缩徐州自保,我军腹地濮州空虚,恐生变故,是否应暂缓攻城,回师巩固根基?”
“是啊主公,秦宗权已是瓮中之鳖,不足为虑。可朱温才是真正的豺狼,不得不防!”赵猛亦难得地附和道。
众将的目光齐齐汇聚在帅案后的李烨身上。
李烨却只是平静地将那份军报放到一旁,目光依旧凝视着地图上“蔡州”那两个血红的小字。
他抬起头,环视众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秦宗权一日不死,中原一日不宁。”
“他不是鳖,他是这潭死水里最毒的根。根不拔,水不清。”
“朱温是豺狼,可他要吞下的,是整个中原这块肥肉,而非我这一块硬骨头。他与朱瑄、朱瑾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传令下去,”李烨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继续围城,加大攻心之策,我要让这座城,自己从里面烂掉。”
他早已预料到,秦宗权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
而此刻的蔡州城内,早已不是炼狱,而是炼狱的最深处。
城中粮食彻底告罄。
最后一批“两脚羊”也被分食殆尽后,饥饿的士兵开始用一种绿油油的目光,打量着彼此。
昔日的袍泽,成了眼中唯一的食物。
与城内的死气沉沉截然相反,秦宗权居住的宫殿内,依旧夜夜笙歌。
丝竹之声靡靡,舞女的身姿在昏暗的烛火下摇曳。
秦宗权斜倚在宝座上,用醉生梦死来麻醉自己几乎要被恐惧撑爆的神经。
只是,那些舞女和乐师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少。
她们的去向,无人敢问。
数日前,秦宗权曾派出使者,从城头缒下,前往李烨大营。
使者带来了秦宗权的降表,言辞卑微,表示愿意去除帝号,奉李烨为中原盟主,只求活命。
李烨看着那份降表,只觉得无比肮脏。
他想起了被秦宗权屠戮的无数百姓,想起了那些被当作军粮的无辜之人。
“告诉秦宗权,”李烨对那名吓得瑟瑟发抖的使者冷笑道,“他的命,我要定了。让他洗干净脖子,在城里等着。”
鄙夷与拒绝,是李烨唯一的回应。
这条路被堵死后,秦宗权的疯狂便再无任何束缚。
他开始怀疑身边的一切。
怀疑每一个将领,每一个士兵,甚至每一个看他的眼神。
昨夜,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常弘麾下的士卒冲入宫殿,将他拖下宝座,一片片割下他的肉。
惊醒后的秦宗权,浑身冷汗。
那梦境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坚信,那就是预兆。
“来人!”
他面目狰狞地咆哮。
一道足以让魔鬼都为之战栗的命令,从这间歌舞升平的宫殿中传出。
“将常弘麾下,虎威都所有将士家眷,全部充作军粮,以儆效尤!”
消息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进了常弘的营帐。
那一刻,常弘感觉自己的世界,轰然倒塌。
虎威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嫡系,营中将士的家眷,就住在离他营帐不远的家属区。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
营帐外,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哀求。
数十名虎威营的军官冲了进来,盔甲也来不及穿戴,齐刷刷跪在常弘面前。
“将军!”
“将军救命啊!”
为首的营将是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他用头颅奋力叩击着冰冷的地面,鲜血直流。
“将军,末将一家五口,全在里面啊!求将军给兄弟们一条活路吧!”
“求将军给条活路!”
悲怆的哭求声,像一把把锥子,扎进常弘的心里。
他看着这些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看着他们绝望的脸,他知道,自己再无退路。
退一步,是万劫不复。
进一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常弘缓缓站起身,扶起了为首的营将,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兄弟们,起来。”
“这条活路,我们自己挣。”
当夜,月黑风高。
城西,申明的营帐内,灯火被压得极低。
常弘与另外几名手握兵权的将领,围坐一堂,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死灰。
“诸位,”常弘率先开口,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今日是虎威都,明日,就可能是你我。”
“秦宗权已经疯了。”
申明猛地一拍桌案,压低声音怒吼道:“事已至此,反了吧!”
他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与其被这疯子一个个吃掉,不如拼死一搏!杀了他,开城投降!”
“对!反了!”
“跟他拼了!”
众人积压已久的愤恨与恐惧,瞬间被点燃。
他们达成了一致,发动兵变,擒杀秦宗权,开城归降李烨。
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摆在面前。
一名将领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们如何与城外的李烨取得联系?若是贸然打开城门,万一李烨不认账,挥军屠城,我等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头上。
是啊,李烨的仁德之名,终究只是传言。
战场之上,谁敢用自己和数万部下的性命去赌?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此时,常弘的脑中,忽然闪过那些被李烨释放回来的降卒信使的身影。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型。
“我有一计。”常弘缓缓说道,“我们可以派一名死士,出城送信。”
“出城?”众人皆惊,“四门被围得水泄不通,如何出得去?”
常弘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城墙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这里,有一处前朝废弃的排水口,出口就在城外护城河的淤泥之下。虽然早已堵塞,但只要派人清理,足以容一人通过。”
众人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经过一番周密计划,他们决定,由各部凑出心腹死士,连夜清理水道。
而后,选拔一名身手最矫健的勇士,带着他们联名写下的血书,潜出城去,向李烨递交降书,并请求李烨以城外火光为号,作为接纳他们投降的凭证。
子时。
夜色浓如墨汁。
城墙西北角的阴影里,一个矫健的身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
他的身上,紧紧缠绕着一封用油布包裹的血书。
那是城中数万将士的最后希望。
一根粗大的绳索,从城头缓缓垂下。
那名死士深吸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这座如同鬼蜮般的城市,眼神决绝。
他抓住绳索,身形敏捷地滑下高耸的城墙,最终消失在墙角的黑暗之中。
他能否成功抵达李烨大营,将决定蔡州城内数万人的命运。
也决定着,这座堡垒的最终崩塌,会在何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