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哀钟与诏书,几乎同时抵达了中原的各个军镇。
大行皇帝驾崩,新君继位的消息,如同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土地,让原本就暗流涌动的局势,平添了几分不可预知的寒意。
朱温的帅帐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朱瑄与时溥坐在下首,面色阴沉,自那日朱瑾等人返回后,联军高层之间那层虚伪的和谐便已荡然无存。
朱温端坐主位,手中摩挲着那份来自长安的诏书,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冷笑。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他低声念出这个头衔,这个几乎等同于宰相的荣衔,让他的野心如同被浇了热油的烈火,轰然升腾。
在他看来,这不再仅仅是一个虚名,而是来自朝廷的认可,是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号令中原的权柄。
“恭喜朱帅,贺喜朱帅,得此殊荣,实至名归。”时溥率先起身,拱手道贺,只是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涩。
朱瑄则冷哼一声,将头偏向一旁,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朱温的目光扫过二人,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愈发自得,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舆图之前,目光如刀,钉在了一个位置上。
“亳州。”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空气骤然一紧。
“大行皇帝新丧,新君初立,天下动荡。秦宗权虽败,余孽未清,我等身为朝廷股肱,理应为陛下分忧,扫平叛逆,安定地方。”
朱温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亳州地处要冲,乃蔡、汴、徐、宿四州之咽喉,绝不可落于贼手,或为宵小所趁。本帅已决定,即刻遣大将庞师古,率精兵五千,进驻亳州,以固防线,安定东陲。”
“什么?”朱瑄霍然起身,双目怒睁,指着朱温厉声喝道:“朱全忠,你疯了!我等出兵前早已议定,战后所得州县,当由联军共管,待上报朝廷后再行分派,你竟敢公然撕毁盟约!”
亳州,正是原定由三镇共管的核心战利品之一。
“盟约?”朱温冷笑一声,将那份诏书在手中拍得啪啪作响,“朱瑄,看清楚了,本帅如今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天子督军事,权宜行事,乃分内之责。你若有异议,大可去长安向新君分说!”
“你……你这是背信弃义,无耻之尤!”朱瑄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
“够了!”朱温猛地一拍桌案,声如炸雷,“本帅此举,上为国朝,下为联军,光明磊落。谁敢阻拦,便是与朝廷为敌,与天下为敌!”
他眼中杀机毕露,帐内亲卫“唰”地一声,手按刀柄,冰冷的目光齐齐锁定朱瑄。
朱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猛地一甩衣袖,咬牙切齿道:“好,好一个朱全忠,今日之举,我朱瑄记下了!”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帐。
联军,在胜利之后,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宣告了它的彻底分裂。
消息传到陈州,李烨的帅府之中。
葛从周、霍存等将领义愤填膺,纷纷请战。
“主公,朱温欺人太甚,竟公然吞并亳州,全然不将盟约放在眼里,末将请命,率兵与其理论一番!”赵猛脾气火爆,第一个站了出来。
“不错,此獠野心勃勃,若不加以遏制,必成心腹大患。”葛从周亦是面色凝重。
李烨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移动,从亳州,到朱温的汴州,再到朱瑄的郓州和朱瑾的郑州。
“与朱温现在开战,时机未到。”李烨的声音沉静而清晰,“那只会让龟缩在蔡州的秦宗权,和远在河东的李克用坐收渔利。”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深邃的算计光芒。
“朱温要吞,便让他吞,但他吞下的,未必是肥肉,也可能是烧红的烙铁。”
李烨随即发布一连串命令。
“赵猛!”
“末将在!”
“命你率陷阵营一部及新编步卒三千,即刻移驻陈州西境之扶沟,深沟高垒,严加戒备。任何人胆敢越界,无论旗号,杀无赦!”
一道清晰的界线,被李烨毫不犹豫地划下,这是对朱温最直接的警告。
“传我将令,以忠武军节度使之名,行文天下,严厉谴责朱温背信弃义之举,并遣使往郓州、郑州,向朱瑄、朱瑾二位将军致以慰问,声援其正义立场。”
这是阳谋,将朱温置于不义之地,将自己立于道义高点。
“高郁。”
“属下在。”
“即刻从缴获的秦宗权军械中,拣选精良铠甲五百副,强弓三百张,箭矢五万支,秘密送往郓州,交予朱瑄将军,就说……是我李烨感念其陈州并肩之义,一点心意。”
帐内众将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看向李烨的目光中充满了更深的敬畏。
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既能加剧二朱与朱温的矛盾,又能将朱瑄、朱瑾更紧密地拉到自己这一边,形成一个针对朱温的无形联盟。
与此同时,地狱般的蔡州城内。
秦宗权已经彻底疯狂。
城中粮草早已耗尽,活人成了唯一的“军粮”。
曾经繁华的街道,如今死寂一片,只剩下饥饿的士兵如野兽般巡弋,捕捉着任何能够果腹的“猎物”,哭喊与哀嚎早已绝迹,因为能发出声音的人,都已被吞噬。
秦宗权如同一个坐在白骨王座上的恶鬼,枯瘦的面颊上,一双眼睛燃烧着最后的疯狂。
联军分裂的消息,是他听到的唯一“好消息”。
“李烨……颍州……”他嘶哑地低吼着,仿佛一头濒死的困兽,要发起最后的反扑。
他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最后的心腹大将,申丛。
“申丛,朕……将最后的兵马都交给你。”秦宗权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去,给朕踏平颍州,杀了李烨,用他的血,来祭奠蔡州的忠魂!”
数日后,一支两万人的军队,在申丛的率领下,悄然离开了蔡州。
他们是秦宗权最后的野战力量,也是一群被饥饿和死亡逼到绝境的疯子。
他们的目标,直指李烨新得不久,防务尚显薄弱的颍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