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又大了起来,呜咽着卷过空旷的原野。
七天七夜,顶风冒雪,昼伏夜行,避开大路,专走荒僻小径。
沿途又遭遇了三股规模不大的秦军巡逻队或粮队。
每一次,都是雷霆般的突袭,干净利落的歼灭,然后迅速补充消耗的粮草箭矢。
六千铁骑,如同一群在雪原上游弋的恶狼,战马和人一样疲惫,喘息粗重,但速度却未曾真正慢下来。
李烨的命令只有一个字:快!
第八日清晨,肆虐多日的风雪终于彻底停了。
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惨淡的冬日阳光艰难地投射下来,照亮了前方一片开阔的雪原。
“节帅!许州,许州粮仓!”
刘知俊指着前方地平线尽头一片被低矮山峦环抱的巨大阴影。
“就在前面,就在山坳里,城…城不高,但粮仓…好大一片,还有…还有狼烟。”
李烨猛地一勒马缰,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他极目远眺。
果然,在视野尽头,一道灰黑色的烟柱,笔直地刺向刚刚放晴的天空。
狼烟。
示警的狼烟。
“秦彦!”李烨的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寒。
他还是晚了一步。
或者说,秦彦的警觉超出了预期。
“全军,停止前进。”
李烨的声音瞬间传遍整个队伍。
奔腾的铁流戛然而止。
“朱节帅!”
李烨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一旁的朱瑾。
朱瑾脸色凝重,立刻抱拳:“末将在!”
“你带本部一千人马,立刻抢占左前方高地。”
李烨马鞭指向左翼一处隆起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坡。
“扼守要道,防备许州城内可能的援兵,若遇敌,务必死守,不得让一兵一卒越过山脊,威胁我攻城主力侧翼。”
“得令!”
朱瑾毫不迟疑,猛地一挥手,身后泰宁军的旗帜扬起,一千步骑迅速脱离大队,朝着那处高地疾驰而去,马蹄踏雪,扬起一片迷蒙的雪雾。
李烨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规模庞大的,被高高围墙圈起来的粮仓区。
他声音沉肃如铁:
“葛从周!刘知俊!”
“末将在!”
两员虎将齐声应诺,战意瞬间被点燃。
“随我,近前观阵!”
许州城外,粮仓区。
高大的围墙由厚重的青砖砌成,墙头密布着垛口和箭孔。
墙外,还挖掘了一道宽近两丈、尚未完全冻结的护壕,浑浊的泥水在寒风中泛着冷光。
墙头上,人影绰绰,刀枪的寒光在惨淡的阳光下星星点点地闪烁。
一面巨大的“秦”字将旗,在墙头最高的一座望楼顶上,迎着寒风猎猎作响。
粮仓守将秦彦,一身锃亮的黑色铁甲,外罩猩红披风,按剑伫立在望楼最前沿。
他身材魁梧,一张方脸上虬髯戟张,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冷冷地俯瞰着远处雪原上那支突然出现的军队。
当看到那支军队中分出一股人马抢占高地时,他嘴角勾起一抹轻蔑与暴戾的冷笑。
“李烨小儿…”
秦彦的声音粗嘎。
“果然是你,奔袭数百里,真当自己是霍骠骑再世了?”
他猛地抬起右手,指着城下那支在雪地里显得渺小的军队,声震四野:
“听着,本将秦彦在此,这许州粮仓,十万石军粮,是我蔡州几十万将士的命根子,你李烨,一粒米都别想碰,有种的,就爬过这道墙来,看老子不把你剁碎了喂狗!”
狂妄的吼声借着寒风,清晰地传到远处正在抵近观察的李烨等人耳中。
“大帅!”刘知俊眼中怒火升腾,握紧了手中的长槊。
“这厮狂妄,末将愿率本部为先锋,先撕了他那张臭嘴。”
李烨面无表情,目光一寸寸地扫过那道高墙、深壕、墙头密集的守军、以及望楼上那个嚣张的身影。
他缓缓抬起马鞭,指向粮仓区域:“你们看,墙高壕深,守备森严。秦彦有备,强攻,伤亡必巨。”
葛从周眯起眼,仔细观察着,沉声道。
“主公,东门防御似乎最厚,箭楼密集。西门…墙外积雪颇深,壕沟边缘有坍塌迹象,守军数量也略少些。而且,望楼视野,似乎也更易被西侧那排堆放的草料遮挡。”
李烨的目光精准锁定了葛从周所指的粮仓西墙区域。
那片城墙确实显得略旧,墙根下堆积着厚厚尚未清理的积雪,甚至有一段护壕的边缘,能看到因冻融而坍塌的土石痕迹。
望楼的位置也偏向东侧,西墙的视线被几座高大的、堆满干草和秸秆的草料垛遮挡了大半。
“好。”李烨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地敲定了最终的战术,“传令!”
“葛从周!”
“末将在!”
“你率两千步卒,配强弓硬弩,于一个时辰后,对粮仓东门发起全力佯攻,声势要大,要猛,做出主攻姿态,吸引秦彦主力,务必让他以为,东门是我主攻方向!”
“末将明白,定让那秦彦在东门挪不开眼。”
葛从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抱拳领命。
“刘知俊!”
“末将在!”
刘知俊挺直了腰背。
“你亲选五百敢死之士,皆配短兵、钩索、引火之物。”
李烨的目光转向西墙。
“待东门杀声最烈,秦彦无暇他顾之时,你部从西墙积雪最深、望楼视线被阻之处,攀墙突入,入仓之后,无需缠斗,只有一个目标—”
李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
“点火,焚粮,我要看到大火,烧红整个许州的夜空。”
“末将,万死不辞!”
刘知俊眼中爆发出近乎狂热的战意,猛地抱拳,甲叶铿锵作响。
“其余各部,”
李烨的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将领们。
“随我压阵,一旦西门火起,立刻全军压上,策应刘知俊部撤退,同时,务必堵死秦彦可能的反扑。”
“遵命。”
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直冲云霄。
“咚!咚!咚!”
骤然间,沉闷如雷的战鼓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来自粮仓东门方向。
“杀啊!”
“攻破东门!活捉秦彦!”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爆发。
葛从周部两千步卒,如同决堤的怒涛,在密集箭雨的掩护下,扛着简陋的云梯,朝着粮仓东门发起了山崩海啸般的猛攻。
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墙头,发出密集的“噗噗”声。
士兵们悍不畏死地冲到护壕边,将木板、门板疯狂地填入浑浊冰冷的壕水中,试图填出一条通道。
“放箭,放箭,挡住他们,滚木礌石,给我砸!”
东门城楼上,秦彦的咆哮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喊杀。
他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的猛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亲自在东门督战。
墙头上箭如雨下,滚木礌石带着沉闷的呼啸砸落,不断有攻城的士兵惨叫着跌落护壕,溅起高高的水花。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东门区域成了血腥的漩涡,吸引了守军绝大部分的火力和目光。
就在东门杀声震天、烟尘蔽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惨烈的攻防所攫取的瞬间。
粮仓西墙外,那片积雪深厚、望楼视线被草垛遮挡的死角。
刘知俊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猛地从雪窝中跃起。
他身后,五百名精挑细选的敢死之士,如同幽灵般无声地现身。
他们人人黑衣黑甲,脸上涂着黑灰,只露出两只眼睛。
腰间插着短刀、短斧,背负着浸过火油的绳索和引火之物。
“上!”
刘知俊的声音低沉嘶哑。
没有呐喊,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喘息。
敢死队员们如同猿猴般敏捷,冲向冰冷的城墙根。
沉重的飞爪带着铁链,被奋力抛向墙头垛口,发出“咔哒”几声轻微的脆响,牢牢扣住。
紧接着,一道道黑色的身影,沿着垂下的绳索,手脚并用,在冰冷粗糙的砖石上急速向上攀爬。
动作迅捷如电。
墙头上并非全无防备。
几个负责警戒西侧的蔡州军士兵终于发现了异常,惊恐地叫喊起来:“有人爬墙,西墙,快来人啊!”
“放箭,射死他们!”
箭矢朝着攀爬的黑影射去。
一个攀爬在最前面的敢死队员闷哼一声,被一支弩箭射穿了手臂,鲜血瞬间染红了绳索。
他咬紧牙关,用牙齿死死咬住绳索,单臂继续奋力向上,又一个队员被箭矢射中大腿,身体猛地一晃,眼看就要坠落,却被下方的同伴用肩膀死死顶住。
“快!快上去!”
刘知俊在墙下看得目眦欲裂,低吼着催促。
城墙上蔡州军箭雨密集,黑压压遮蔽了半壁天空,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每一次齐射都掀起一片血肉横飞。
敢死队被这冰冷的箭雨死死钉在城墙之下,动弹不得,城砖已被血浸得发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绪的身影猛然跃动起来。
他身形如猿猱般轻捷灵活,在刀光剑影的缝隙里穿行。
长刀削来,他蜷缩避过;利刃刺到,他力跃起,竟于半空中拧转身体,险险躲过那致命一击。
他全身的肌肉和神经绷紧,竟以五指抠住城墙砖缝,硬生生将整个身体拔起,重重翻上了城垛。
那身影,如同天神降临于城头之上。
城下敢死队猛然爆发出一阵炸雷般的欢呼,被箭雨压得几乎熄灭的斗志,瞬间如烈火般重新燃起。
王绪落地后没有丝毫停滞,长刀在手,寒光闪烁,迅疾舞成一道银蟒。
蔡州军士兵从惊愕中惊醒,纷纷扑杀过来。
王绪手中长刀上下翻飞,砍劈格挡,刀刃相撞迸溅出点点火星。
迎接他的是几柄仓促刺来的长矛。
他狂吼一声,不闪不避,左手猛地抓住一支矛杆,右手短刀闪电般抹过持矛士兵的咽喉,滚烫的鲜血喷溅而。
他左突右冲,硬生生在城头撕开一道缺口,搅得蔡州军的防线顷刻间惊惶失措。
刘知俊在城下看得真切,眼中骤然射出锐利光芒。
他拔出佩刀,直指城头:“随我登城!”
他身先士卒攀锁而上。
王绪在城头浴血奋战,恰似一盏明灯。
刘知俊亲率部众,如怒涛般攀援而上,霎时间城头已是赤旗翻飞,敢死队尽数登城。
刀光闪烁,血肉横飞,怒吼和濒死的惨嚎瞬间在西墙头爆发。
“点火,快,朝粮垛扔!”
刘知俊最后一个翻上墙头,他的肩甲上插着一支兀自颤动的羽箭。
他看都不看,反手一刀将一名扑来的蔡州军士兵劈翻,嘶声狂吼。
早已准备好的敢死队员们,立刻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油罐、火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墙内下方那堆积如山的粮垛、草料垛奋力投掷过去。
轰!轰!轰!
一点火星,两点火星…瞬间,无数火星如同暴雨般落入干燥的粮堆和草垛之中。
仿佛只是短短的一两个呼吸的沉寂,紧接着—
轰隆隆!
赤红色的火舌猛地从堆积如山的粮垛中心腾空而起。
干燥的谷物、草料、木质的仓房,在火油和烈风的催化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燃烧咆哮。
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膨胀,瞬间连成一片。
巨大的火浪冲天而起。
火光映亮了整个粮仓区,映亮了西半边许州城的天空。
浓烟滚滚,比之前那道示警的狼烟粗壮了何止百倍,带着焚毁一切的灼热气息,直冲云霄。
“火,粮仓起火了。”
“西边,大火,快救火啊。”
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瞬间压倒了东门的喊杀,在粮仓内疯狂蔓延。
正在东门城楼上疯狂指挥守军抵挡葛从周猛攻的秦彦,被身后骤然爆发的热浪惊得猛地回头。
当他看到那映红了半边天穹的恐怖火海时,他那张原本充满暴戾和自信的方脸,变得一片惨白。
“粮…粮…”
秦彦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全靠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才勉强站稳。
“蔡州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