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州城议事厅内,烛火摇曳,将李烨凝重的侧影投在粗糙的墙壁上。
罗隐垂手侍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千钧。
“主公,葛从周之忠,在于其名,亦在于其家。黄朗夺其权柄,然其家眷仍在黄巢军中,此为桎梏,亦为破局之钥!”
李烨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青石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到陈州城下那惨烈围城的景象。
“陈州…被围经年,城中人相食…黄巢军粮秣,想必也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步。”
“正是!”
罗隐眼中精光一闪,“其军中私下与各路商贾交易粮秣军需,价高者得,已成半公开之秘。此乃天赐良机!”
“机会是好,但凶险万分。”
李烨收回目光,落在罗隐脸上,“陈州大营,龙潭虎穴。需一智勇双全、胆大心细之人,更要熟悉商贾之道,精通应变。我麾下,能担此重任者…”
“使君,我去!”
一个清越而坚定的声音打断了李烨的话。
柳明姝从厅堂侧门转出,她显然已听了片刻,此刻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她走到李烨面前,盈盈一礼,抬起头,那双明澈的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我柳家乃濮州大族,商路遍布,身份最是便利。明姝虽为女流,然自幼随父兄行走四方,熟知商贾门道,亦略通武艺。谛听都精锐,可扮作我柳家护卫。此任,舍我其谁?”
李烨看着眼前女子,她穿着素雅的襦裙,身形纤弱,但挺直的脊梁却透着一股不逊于任何男儿的刚毅。
他沉默片刻,眼中担忧之色愈发浓重,最终化为不容置疑的决断:“不,明姝,此任凶险万分,我不可能让你独往!”
“使君?”
柳明姝愕然抬头,对上李烨灼灼的目光,那目光中翻滚着强烈的保护欲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情绪。
李烨猛地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劲风:“罗隐!”
“属下在!”
“着你与赵猛、刘闯,谨守濮州!黄朗新败,士气尽丧,葛从周被囚,其军已成无首之蛇,锐气尽失,不足为虑!加固城防,深沟高垒,纵有零星袭扰,凭铁壁、陷阵二都,必可无虞!”
李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若有异动坚守城池!”
“诺!”
罗隐肃然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主公这是铁了心要亲赴险地了。
李烨的目光转回柳明姝,深邃如潭:“陈州之行,我与你同去。葛从周家眷,关乎濮州存续,更关乎数千将士性命,不容有失。你精通商贾,熟稔应变,是为明线;我隐于暗处,策应周全,是为暗刃。唯有你我同去,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他语气坚定,不容反驳,那眼神深处,是对她安危无法掩饰的关切。
柳明姝心头剧震,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涌遍全身。
她看着李烨坚毅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守护,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哽在了喉间,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带着颤音的回应:“…明姝,遵命。”
日后,一支规模不大却颇为精悍的商队,悄然离开了濮州西门。
几辆不起眼的青篷大车,装载着密封严实的“货物”,车辙深深。护卫约有二十余人,皆穿着柳家商号统一的青灰色劲装,腰挎朴刀,神情精悍,正是谛听都精锐,为首者乃罗隐心腹“影鼠”。
柳明姝换上了一身男子装束,头戴幞头,身着锦缎圆领袍,腰悬玉佩,俨然一位年轻俊朗的少东家柳明。
而李烨,则伪装成商队中一名沉默寡言、面容沧桑的管事,穿着半旧的葛布短衫,戴着一顶遮住大半面容的斗笠,混在护卫队伍中毫不起眼。
唯有当他偶尔抬头,斗笠阴影下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扫过四周时,才会泄露出些许不凡的气势。
队伍一路向南,渐渐进入黄巢军控制的区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肃杀。
田野荒芜,村落凋敝,随处可见被劫掠焚烧的痕迹。
官道上,偶尔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麻木地走过,看到商队,眼中流露出麻木的渴望和更深的恐惧。
李烨自然而然策马行在柳明姝身侧稍后,这个位置既能将她护在视线之内,又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两人肩背不时在颠簸中不经意地轻轻相触,每一次细微的接触,都让柳明姝心头微颤,一股奇异的安定感却又随之弥漫开来。
“前面有哨卡,小心应对。”
李烨低沉的声音几不可闻地传入柳明姝耳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柳明姝定了定神,脸上已堆起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笑容,策马上前应对关卡盘查。
第一道关卡出现在一处被焚毁的驿站旁。
十余名黄巢军士卒懒洋洋地守着路障,皮甲破旧,兵刃也黯淡无光,但眼神却像饿狼般扫视着过往行人。
“停下!干什么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一个歪戴着皮盔的小校官斜着眼,语气不善地喝问,目光贪婪地在柳明姝身后的几辆大车上逡巡。
柳明姝不慌不忙地下马,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笑容,拱手道:“军爷辛苦!小可柳明,濮州柳氏商行少东。这不是听闻陈州那边…咳,日子艰难,特意从北边筹措了些上好的陈粮和药材,想过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换些…土产。”
她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粮食?药材?”
小校官眼睛一亮,随即又狐疑地打量着柳明姝和她身后的护卫,“濮州来的?那边不是被李烨占了?你们怎么出来的?”
“哎哟,军爷您有所不知。”
柳明姝脸上适时露出愁苦,“李烨那厮占了濮州,对我等商户盘剥极重!这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小可是花了老大的代价,疏通了好些门路,才勉强弄到点货,想着到陈州这边寻条活路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靠近那小校官,袖袍微动,一小串沉甸甸的铜钱已悄然滑入对方手中。
入手冰凉沉重的触感让小校官脸上的狐疑瞬间消散了大半,他掂量了一下,迅速塞进怀里,脸上挤出一点笑容。
“嗯…也是难为你们了。不过,规矩不能破,车上装的什么?得查!”
“应该的,应该的!”
柳明姝笑容不变,示意手下,“打开,让军爷查验!”
车上盖着的油布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满满的、用麻袋装着的货物。
柳明姝亲自解开一个袋子,抓出一把略显陈旧的粟米,又打开另一个袋子,里面是些常见的草药,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略带霉味的药香。
小校官凑近看了看,又伸手在米袋里搅动了几下,没发现异常。
他挥挥手:“行了,过去吧!不过提醒你们,前面盘查更严,自求多福!”
“多谢军爷提点!”
柳明姝连连拱手,又递过去一小串铜钱,“给弟兄们买碗酒解解乏!”
小校官满意地点点头,挥手放行。
商队再次启程,柳明姝翻身上马,背对着关卡时,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手心已是一片冰凉滑腻的冷汗。
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