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原本还在看三哥合同的瞿子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一声,炮弹似的冲过去,一把抱住来人的胳膊晃荡,“哎呀四叔!你怎么来啦?!”脸上笑开了花。
“哼!”吴福民——吴家老四,沪市办公室主任——那张圆脸上故意绷着严肃,伸出粗手指头就戳瞿子悦脑门儿,“还好意思问?你老友爹电话都打到我办公室了!说你这小没良心的跑沪市野来了!要不是这茬,我还蒙在鼓里!你哥呢?瞿子龙!给劳资滚出来!”
瞿子龙赶紧小跑两步上前,老老实实站好:“四叔,对不住,本来想安顿好再去给您问安的。”
吴福民上上下下扫了瞿子龙几眼,眼神严厉里透着亲昵,嗓门依旧洪亮:“安顿?安顿个两天连电话都不打?翅膀硬了是吧?”他抬手作势要打,
瞿子龙缩脖子一躲,俩人之间那股长辈训晚辈的熟稔劲儿藏都藏不住。
站在一旁的陈明娜,脸上的标准笑容彻底僵住了!
她当然认识吴福民。堂堂市府办公室的吴主任!跺跺脚浦西都得晃三晃的人物!这瞿子龙……居然是这位“阎王爷”的亲侄子?!刚才心里那点“土包子”的念头,像肥皂泡,“啪”一下碎了个干净!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后脊梁往上爬,手心都冒汗了!
还没容她这口气缓过来,门口又闹哄哄涌进来几个人!领头的是赵云鹏,那油光水滑的大背头今天梳得更亮,身后跟着昨晚那几个蔫头耷脑的富二代。
“瞿哥!瞿哥!兄弟我来给你接……”赵云鹏嘴里嚷嚷着,大步流星往里走,可话刚说半截,眼睛就扫到了正站在大堂中央、脸色还没缓过来的吴福良!
嚯!
赵云鹏那步子跟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硬生生钉在了原地!脸上那副“沪市滩新晋扛把子”的表情瞬间裂开,换上了比小学生见了校长还规矩的谄笑:
“吴……吴叔?!您……您也在啊?”
他身后那几个富二代,眼尖的看清是吴福民,腿肚子立刻开始转筋,一个个噤若寒蝉,乖得像鹌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齐刷刷地、中气不足地小声喊:
“吴叔叔好!”
“吴主任好!”
陈明娜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这几张面孔她昨晚就见过,其实,原来也认得,都是区里、局里几位头头脑脑家闯祸精儿子!瞿子龙昨天……把他们也收拾了?还是成了“瞿哥”?再看看吴福民那张沉着的圆脸……陈明娜只觉得脑子嗡嗡响,眼前这关系网乱得让她眼花缭乱,只剩下一个念头:这瞿子龙,到底是什么来路?!
这还没完!
门外又小心翼翼地探进来三个脑袋!正是昨天挨打的刘锦辉、李文康和阿华!他们打听了一路才找到这旅馆,看到里面呼啦啦一群人,特别是看到那几个富二代也在,表情有些尴尬局促。
“瞿生?”刘锦辉捂着还贴着纱布的额头,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吴福民正瞪了赵云鹏他们一眼,刚想开口训斥几句这群“子弟兵”不懂规矩。
瞿子龙一看,得了,也别一拨拨介绍了。他索性声音一扬,带着点自来熟的热络:“哎哟,人齐了也好!来来来,四叔,陈总监,正好!都是缘分!我给您几位引见一下!”
他走到中间,像个串场的司仪,先指向吴福良:
“这位是我四叔,吴主任!”
再指向那一群鹌鹑似的富二代:“这几位是赵公子、李公子,我们昨晚切磋了下拳脚功夫,今天成朋友了!”
又指向门口刚进来的港商三人组:“这三位是香港来的刘先生、李律师和华哥,一起喝过酒的!”
最后才点了下脸色变幻莫测的陈明娜:“这位是沪海音乐的陈总监。”
短短几句话,像根线把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串到了一块儿。身份地位落差巨大(官、商、港客、娱乐),背景天南海北,却因为瞿子龙,此刻都挤在了这间普通旅馆的大堂里!
单元奎忍不住感叹:“有朋千里来相会!”
惹得瞿子悦咯咯直笑,想不到这大块头还会作湿!
吴福民到底是场面上的人精。他扫了一圈这些风格迥异的“瞿子龙的朋友们”,再看看自己那站得笔直有出息的侄子,心里那份不满早就被惊异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取代了。这小子!两天!才来两天!
他胖手一挥,脸上那点严厉瞬间融化了,换上一种长辈特有的、带着豪气的笑:
“好!好!难得啊!我这侄子来了没两天,朋友倒是交了一箩筐!”他清了清嗓子,声调拔高,透着不容置疑:“都是子龙的朋友,那就是缘分!今晚我做东!请大家伙儿好好搓一顿!都别走啊!”
瞿子龙一听,乐了,赶紧装作不经意地挠挠头:“四叔,您真请啊?我们其实约好了的,今晚去吴宫饭店聚聚呢……”
“吴宫?!”
陈明娜心里猛地一跳!那可是正经国营顶级涉外饭店!八十年代,没点身份背景,门都难进!吴福民眉头也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也觉得档次有点高,请这一大帮子人,开销不小。但话已经出口,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那圆润的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一丝更爽朗的调子:
“吴宫就吴宫!有什么大不了?我大侄子从云西来趟沪市不容易!请他吃顿好的天经地义!请朋友更理所当然!走走走!现在就走!那边有休息室,茶水管够,咱们边喝边聊!”
他挥手赶人似的招呼着,率先就往外走,姿态潇洒,透着一种“我说请就请得起”的底气。
一行人跟着涌出旅馆。瞿子龙落后半步,飞快地拽住康建军的胳膊,手指隐秘地塞过去一卷钞票(厚厚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建军,你腿脚快!抄小路!提前到吴宫!找到前台一个姓黄的老会计,”这是上辈子吴宫结账的老人精,瞿子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悄悄把两桌的单给我先预付了!挑最好的席面点!快!”
康建军也不废话,钱一揣,庞大身影一闪,人已经像头灵活的熊瞎子,钻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弄堂,眨眼没了影。
瞿子龙这才整了整衣领,脸上带着毫无破绽的笑容,迈着轻快的步子,汇入那浩浩荡荡走向吴宫饭店的、成分复杂却又奇妙的队伍里。
远处,夕阳在吴宫饭店那典雅的西式门头上闪烁,映在瞿子龙眼中,跳动着八十年代独有的一种生机勃勃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光芒。
瞿子龙一行人浩浩荡荡进来时,原本在角落低声交谈的老陈和尹月都愣住了。
老陈手里的高脚杯差点没拿稳,尹月那双精明的眼睛更是瞬间瞪圆——他们看见了被簇拥在中间的吴福民!堂堂市府办的吴主任!更让他们下巴差点掉下来的是,瞿子龙竟然熟稔地挽着吴福民的胳膊,一口一个“四叔”,吴福良那张平时在会议上不怒自威的圆脸,此刻笑得像尊弥勒佛!
水晶吊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餐桌上,银质餐具反射着温润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高档菜肴的香气和一种八十年代顶级饭店特有的、混合着香水和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两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尹总、陈总,两位久等了!”瞿子龙像是才看见他们,热情地打招呼,“来来来,入座入座!”他不由分说地把还有些发懵的两人拉到了主桌。
陈明娜本想端着点架子,但从吴福良进门那刻开始就一直都懵着。
她看着瞿子龙在吴福良身边谈笑风生,
看着那几个平时眼高于顶的富二代在瞿子龙面前乖得像鹌鹑,
看着那三个港商对瞿子龙恭敬有加……她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紧,精心描画的眉毛蹙起又松开,心里翻江倒海:这瞿子龙……到底什么来路?! 昨天还是在大排档胡乱吼叫的土包子词曲作者,今天就成了能和吴主任勾肩搭背的“大侄子”?这落差也太大了!她忍不住眼神复杂地在瞿子龙身上来回扫视。
吴福民心情显然极好,大手一挥:“坐!都坐!今天没外人,都是子龙的朋友,就是我吴福良的朋友!大家放开了吃,放开了喝!”他招呼服务员,“上菜!把你们拿手的都端上来!”
气氛在吴福民的豪爽和瞿子龙的自如周旋下渐渐活络起来。
老陈借着敬酒的机会,凑到吴福民身边,小心翼翼地提起了火灾赔偿款的事。
吴福民端着酒杯,眼皮都没抬:“老陈啊,公事公办嘛!该赔多少,按规矩来!明天上班,你直接去找老王,就说我说的,抓紧办!”
老陈脸上瞬间乐开了花,连声道谢,腰都弯了几分。
尹月也抓住机会,端着酒杯走到陈明娜身边,两个女强人低声交谈起来。
当尹月提到想搞场慰问演出,苦于请不到大牌明星时,
陈明娜眼睛一亮!她正愁怎么搭上瞿子龙这条新发现的“巨轮”呢!立刻拍胸脯:“尹总放心!包在我身上!正好我们公司刚签了几个新人,需要舞台!回头我让策划部联系您,公益演出,我们全力支持!”
尹月大喜过望,连敬了陈明娜三杯。陈明娜心里也乐开了花:搭上福生园这条线,又卖了瞿子龙人情,一箭双雕!
那几个上海富二代,赵云鹏他们,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
吴福民居然主动跟他们碰杯,还拍着赵云鹏的肩膀说:“小赵啊,你爸是老赵吧?织布局的?我跟他说过话!年轻人,多跟子龙学学,交朋友要交这样的!”
这话简直像圣旨!几个小开受宠若惊,感觉腰杆子从来没这么直过!回家跟老头子一说,看谁还敢说他们是“废物点心”!
刘锦辉、李文康和阿华三个港商,听着瞿子龙跟吴福民谈笑风生,看着满桌他们只在港片里见过的精致菜肴,再想想瞿子龙下午给他们指的那条“清江投资路”,心里最后那点疑虑也烟消云散。跟着龙哥,错不了!
安父安母坐在瞿子龙旁边,看着眼前这觥筹交错、各路“神仙”都对自家准女婿笑脸相迎的场面,心里那点“自己姑娘是凤凰”的优越感,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瘪了。
安母悄悄捅了捅安父,压低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老安……你看这……子龙这孩子,现在……太出息了!小雪她……”
安父闷头喝了口茅子,辣得直咧嘴,心里也七上八下:“是啊,这女婿太能干了!以前觉得小雪嫁给他有点委屈,现在……怎么感觉是咱家高攀不起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担忧:得赶紧回去!催婚!必须马上把婚事定下来!不然这金龟婿,怕是要飞!
康建军和单元奎坐在稍远的位置,默默吃着菜。康建军看着瞿子龙在人群中游刃有余、谈笑风生的样子,又想起刚才瞿子龙悄悄塞钱让他提前结账的机敏,还有西坡那么大的工程……他端起酒杯,跟旁边闷头吃肉的单元奎碰了一下,低声道:“大奎,跟着老板,没错。”
单元奎用力点头,憨厚的脸上满是坚定:“嗯!对哩,那是我哥,一辈子的哥!”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气氛正酣时,一个年轻的服务员端着个巨大的青花瓷汤盆,里面是滚烫的“八珍豆腐羹”,小心翼翼地往主桌这边送。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脚下被地毯绊了一下,他脚下一个趔趄!
“啊——!”服务员惊恐地尖叫一声,身体猛地向前扑倒!手里那盆滚烫的、满满当当的汤羹,连汤带盆,像座小山一样,朝着瞿子龙、吴福民、尹月、陈明娜这一片人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