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没有龙椅。
取而代之的，是九十九级白玉阶梯尽头，那座由一整块不知名巨兽骸骨雕琢而成的王座。它通体惨白，冰冷，透着一股死寂的威严。
而在王座之后，矗立着一块更为巨大的黑色石碑。
镇魂碑。
碑体漆黑如墨，不反任何光线，仿佛能吞噬一切靠近它的视线与声音。上面没有铭文，只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仿佛是被巨大利爪硬生生抓出来的裂痕，无声地诉说着万古以来，为镇压那份“原罪业力”而付出的血腥代价。
今日的镇魂碑，似乎比往常更加“饥饿”。那些裂痕深处，仿佛有暗红色的微光在一明一灭地呼吸。
整个朝堂的空气，都因此而变得粘稠、压抑。
这股压抑的源头，正前方，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将气氛推向了顶点。
大乾丞相晏千秋，手捧着一枚代表社稷江山的厚重玉笏，老泪纵横，声嘶力竭。
“陛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一种悲怆的、不容置疑的“正义”。
“昨夜天生异象，帝都上空业力翻涌，镇魂碑更是发出了百年未有之悲鸣！此乃大凶之兆，是陛下体内原罪业力反噬加剧，即将动摇国本的警示啊！”
他高举玉笏，仿佛托举着万民的性命，重重一拜，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臣……恳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为大乾万世太平，即刻启动‘大周天净化仪’！”
话音落下，整个朝堂死寂了一瞬。
随即，以晏千秋为中心，一大片绯红色的官袍如同被狂风吹拂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臣等，附议！”
“恳请陛下，以苍生为念，行雷霆手段！”
“纵有万般苦痛，亦是陛下救世之恩！臣等，万死不辞！”
山呼海啸般的奏请声，汇成一股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向那高踞于白骨王座之上的孤单身影。
顾长生站在王座之侧，垂着眼，仿佛在端详自己靴子上的云纹。但他眼角的余光，却将整个朝堂的景象尽收眼底。他看得见晏千秋眼底深处，那与悲痛表情截然不符的、一丝冰冷的精光；他看得见那些跪伏于地的官员们，藏在慷慨陈词之下，那份对业力失控的、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们口中喊着“救世”，脸上写着的却是“自保”。
多好听的“救世良方”。
不过是要用她的血，来解他们自己的渴。
顾长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身旁的凰曦夜身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猩红的宫装，可那颜色，却丝毫没能给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添上一丝血色。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指尖在那雕刻着“天心碎裂之殇”的浮雕上，无意识地缓缓摩挲。
那浮雕，描绘的是一对道侣在冲天烈焰中，身躯寸寸碎裂的悲剧。
面对下方群臣的步步紧逼，她似乎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欠奉。昨夜那场恐怖的反噬，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但她是凰曦夜。
当她开口时，那声音依旧冰冷得如同殿外的千年积雪，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精准地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晏爱卿。”
仅仅三个字，就让下方鼎沸的人声戛然而止。
凰曦夜这才缓缓抬眼，目光越过下方跪拜的群臣，直接落在了晏千秋的身上。
“‘大周天净化仪’，乃是初代圣皇留下的最后手段。一旦开启，需引动镇魂碑内积压万古的业力为引，以施术者之神魂为炉，行刮骨焚魂之法。此仪凶险异常，万载以来，从未有人能从其中全身而退。”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历史。
“爱卿此言，未免太过激烈。朕，岂能轻启？”
这番话，表面上是帝王对自身安危的考量，是一种矜持的推拒。
但顾长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深可见骨的疲惫与抵触。她不是在权衡，她是在抗拒。抗拒这种将自己摆上祭坛，任人宰割的命运。
晏千秋伏在地上，头也不抬，声音却愈发悲切：“正因其凶险，方显其效！陛下，长痛不如短痛！如今业力只是反噬，尚有可为。若等到业力彻底失控，化作业魔，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届时，陛下您……便成了天下的罪人啊！”
最后一句，声色俱厉，字字诛心。
名为劝谏，实为威胁。
站在一旁的内侍总管秦观，脸色早已变得煞白。他看着女帝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心疼得无以复加。他猛地向前一步，尖细的嗓音划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陛下圣体欠安，此事体大，理应从长计议！今日朝会便到此……”
“秦总管！”晏千秋猛地抬头，苍老的眼眸中射出慑人的厉芒，“国之将倾，何来‘从长’可言？！你一介内臣，也敢妄议国策吗？！”
“你……”秦观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顾长生的眼角，瞥见凰曦夜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地蜷缩了一下。
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却像是一个信号。
他知道，她快撑不住了。那份属于帝王的威严，是她抵御这全世界恶意的最后一道屏障，而现在，这道屏障，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心中那股被压抑的怒火，轰然窜起。
但他没有动。
因为，凰曦夜动了。
她只是将目光，从晏千秋身上，缓缓移开，落在了他身后的那块巨大的、吞噬光线的镇魂碑上。
她什么也没说。
一个字都没有。
但整个大殿的温度，却仿佛在这一瞬间，骤然下降到了冰点。一股无形的、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恐怖威压，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苏醒前的低鸣，悄然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的战栗。
就连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晏千秋，也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将头埋得更深。
他们都忘了。
王座之上的这位女帝，不仅仅是“薪柴”。
她更是这个世界有史以来，承载了最深重、最恐怖“原罪业力”的……灭世之源。
她可以为了苍生成为祭品。
同样可以，在成为祭品前，先让苍生陪葬。
“退下。”
凰曦夜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无可违逆的疲惫与决绝。
“……臣，遵旨。”
晏千秋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缓缓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凰曦夜身侧，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顾长生。那眼神，复杂无比，既有轻蔑，也有一丝探究。
仿佛在说：一个只能躲在女人身后的废物。
随后，他转过身，领着满朝文武，如潮水般退去。
空旷的金銮殿，很快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在群臣退去的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凰曦夜的身体猛地一晃，若不是顾长生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她几乎要从白骨王座上滑落。
“陛下！”秦观失声惊呼。
“我没事。”凰曦夜摆了摆手，借着顾长生手臂的力量，勉强稳住身形。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虚弱。
顾长生没有说话，只是将她冰冷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一些，源源不断地用自己那独特的、不含任何业力的体温去温暖她。
他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愤怒，以及那份被强压下去的无奈。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殿下，眼神空洞，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
“长生，你看见了吗？”
“这就是我的朝臣，我的子民。”
“他们敬我，畏我，却也时时刻刻……都盼着我去死。”
“用我的死亡，换取他们的安宁。”
她的唇边，泛起一抹凄凉的笑意，那笑容，比哭泣更让人心碎。
顾长生扶着她，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因为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今晚想吃点什么？上次给你做的桂花糕，还喜欢吗？”
凰曦夜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顾长生。
他的脸上，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如往常的、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朝堂逼宫，不过是一场无聊的闹剧。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恶意与阴谋，都抵不过一碟小小的、带着甜香的桂花糕。
她凝视着他，许久，许久。
那眼底深处万年不化的坚冰，似乎在那片刻，融化了一角。
“……嗯。”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送女帝回到寝宫，看着她在秦观和侍女的服侍下疲惫地睡去后，顾长生悄然退了出来。
他没有回自己的偏殿。
夜色如墨，冰冷的月光，将宫殿的轮廓切割成一道道狰狞的剪影。
顾长生站在巨大的廊柱阴影下，抬头看了一眼金銮殿的方向。那块镇魂碑，即便隔着重重宫墙，他仿佛依旧能感受到它那令人作呕的、饥饿的气息。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锐利，像一柄在暗夜中缓缓出鞘的利刃。
晏千-秋，你想用她的命来救世？
「那便先问问我手中这把，能解开所有枷锁的‘钥匙’……」
「答不答应！」
他的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