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与颜回都清楚,这正是周礼中尊卑秩序的体现——尽管在鲁国,如今已很少有人严格遵守。
除了国君出行时百姓避让外,大多数人如在陬邑遇到的农妇和孩童,早已不再拘泥于旧礼。
但此刻,一向重视礼仪的颜回却感到莫名不安。
孔丘眼中则闪过一丝思索。
“村正,请起身吧。”
他轻声说道。
村正听后浑身一颤,仍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他怎敢起来?
根据多年经验,村正知道许多贵镞喜欢欺压平民。如果他此时抬头直视对方,很可能被扣上不敬的罪名,遭到鞭打。
看到这一幕,孔丘眼神更沉了。他不再坚持让村正起身,而是缓步走到祭台旁,柔声问:“孩子,你叫‘赐’?”
“是!”名为赐的孩童虽然害怕,但尚未被礼法完全束缚,仍然大胆地回答。
“你们祭祀的山神,可曾受过朝廷册封?”孔丘依旧温和地问道。
“小苍山的山神确实有正式的敕封。”赐点头。这与浮须山的山神一样,是经过卫国仙种神裔认可,由国君正式册封的正统神只,山中设有庙宇,掌管神权,每年都会向神庙献上祭品。
“山神庙在哪里?”孔丘继续追问。
“贵人真能救我两个妹妹吗?”赐反而急切地反问。
孔丘望向旁边的两个茫然无知的女童,又看向赐的眼睛,坚定地说:“一定会救!”
“好!”赐咬紧牙关,“我带两位贵人去!”话音未落,他已跳下祭台。
孔丘望向颜回,话还没说完,颜回已经神情坚决地开口:
“老师,我随您一起去。”
“遇到不平却退缩,不是大丈夫所为。”
“……好。”
见颜回目光坚定,孔丘点头答应。
两人随即驾起牛车,带着名叫“赐”的孩子,朝村东的深山驶去。
进入山中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看到深山之中,有一座简陋低矮的山神庙,庙旁刻满了复杂的符文。
孔丘一眼认出,那是神灵的敕封文书:
“卫国封正,敕封此神,梳理地脉,护佑群山——小苍山山神。”
颜回心中震动:“竟然是朝廷敕封的正神……”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
“谁来到我的庙里?祭品带来了吗?”
只见一个尖嘴长鼻、模样猥琐的黄皮神只现身,贪婪地盯着孔丘和颜回身边的男孩赐,口水直流。
“怎么只有一个供品……”
话还没说完,它又瞥见拉车的大青牛:“哦,还有一个。”
但它仍然不满:“就算这样,也才两个——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三牲不齐,难道想对本神不敬?”
它厉声质问,妖风骤起,吹得四周树木摇摆不定,颜回和那个叫“赐”的孩子几乎睁不开眼睛。
只有孔丘依旧站在原地。
他望向小苍山的神灵,问道:“你说祭品不够——之前你在北边荒山吞吃一人,难道不算?”
小苍山神冷笑道:“你说的那个农人?他未经神谕,私自进山砍树。”
“那片荒山是本神的领地,自然要将他吞食。”
它毫无愧意。
“你吃了人,还要人来祭祀你、平息你的怒火?”
颜回忍不住怒斥道。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小苍山神闻言大笑:
“天下就是这样的道理!”
“本神昔日受人封敕,护佑此山一带五谷丰登。”
它冷冷说道。
“如今有人对本神无礼,本神不过多要一次祭祀,有何不可?”
“从礼法来说,本神可有错?”
这句话让颜回脸色涨红。
孔丘听了,只是轻轻一叹。
他明白,从礼法上看,这山神确实挑不出错处。
山神庇佑百姓,保五谷丰登,是尽职。
百姓祭祀山神,讨其欢心,是尽人礼。
农人入山伐木,山神发怒索祭。
百姓无物可献,只得献上孩童。
仅从礼法而言,山神确实没有错。
可是……
“错就是错!”
孔丘望向山神,语气平静,却如山岳般沉重。
这件事中,山神在礼法上并无过错。
但山神真的没有错吗?
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礼法说你没错,那便是礼法错了。”
孔丘从未如此坚定地相信他的老师许林所说是对的。
他读过无数典籍,通晓许多道理,
却都不如今天亲眼所见这般真实。
周礼之中必然存在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至此,他对礼法仅存的一点幻想,
也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但小苍山神听后怒不可遏:“大胆!一个凡人,竟敢对本神无礼!”
它獠牙外露,怒气冲天,
想要现出黄皮子真身,一口吞下孔丘。
却听孔丘冷静地说道:
“我名孔丘,是鲁国大夫叔梁纥之子,
鲁国大贤伯夏的孙子。
你身为山神,敢伤我吗?”
这句话一出,小苍山神神色一滞。
“鲁国?伯夏的孙子?”
他低声惊呼,露出惊讶之色。
虽然早已看出孔丘衣着不同寻常,但并未深究。
毕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怎会是仙种神裔、王公贵镞?
他堂堂神只,何惧之有?
但此刻听到鲁国与伯夏之名,情况便不同了。
小苍山神心中清楚——自己虽称山神,
其实不过是山中一只黄皮子妖怪。
因修行有成,达到地仙境界,
他又向卫国一位仙种神裔献上山中灵物,
才得以得到山神的敕封,进而欺压乡民。
但若是鲁国呢?
他非常清楚——以鲁国那位泉山主这些年在三界的名声……
只要他的名字被对方看到,对方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抹杀。
其实这些年来,人间妖物间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即便是那些吃人的恶妖,一般也不会招惹鲁国的商人和客人。
因为他们都明白——两条腿的凡人到处都是。
可一旦惹怒了泉山主,他们的死**比凡人惨烈得多。
更何况,“伯夏”这个名字,就连卫国的神只也早有耳闻。
那可是老聃的老师,圣贤的师尊。
“……”
因此,小苍山山神神色不断变化。
最终,还是不敢动手。
“哼!”
他身形一闪,便要消失。
这时,孔丘叫住了他:“等一下。”
待那小苍山山神狰狞地转过头来,只见孔丘从袖中取出一只瓶子。
他拔开瓶塞。
随即——
“嗡!”
强烈的阴阳之气冲天而起!
“这是……”
与此同时,小苍山山神更清晰地看见——
那瓶中,竟装着闪烁金银光芒的神水。
“天材地宝,这是人间罕见的天材地宝!”
小苍山山神眼中几乎溢出贪婪。
它不过是个小小的山神,见识有限。
但也看得出,瓶中神水是真正的天材地宝。
那是它这样的散妖地仙,根本无法得到的宝物!
“我用这水,换取山下百姓百年安宁。”
“百年内,你不得用任何方式索要祭祀。”
“百年内,你须保山下村民生活富足。”
孔丘轻声说道。
“好!”
小苍山山神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身为受封正神,诺言自有天道为证。
实际上,它从未想过反悔。
百年不食血祭虽有些难熬,
但能换得如此天材地宝,
它自然是毫不迟疑。
孔丘随手将玉瓶抛去,
山神慌忙接住。
他随即唤上颜回与男孩“赐”,
驾着牛车离开。
回到山下村庄,
赐将此事告诉村民。
得知百年安宁、再无祭祀之苦,
村民与村正,连同赐的母亲,
都欣喜不已。
然而众人依旧无人敢与孔丘、颜回交谈,
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们。
孔丘也不强求,
只默默地登上牛车,准备与颜回一同离去。
“贵人!”
临走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二人回头,见赐快步跑来。
“贵人……我可以随您一起走吗?”
赐轻声问道。
“哦?你怎能不照顾母亲?”
颜回反问。
话音刚落,他顿时明白过来。
孔丘邀请他们进入山神庙平息神怒,
但在村民眼中却并非善举。
正如古语所说:“敬鬼神而远之”。
村民虽不是士大夫,
但对曾作为祭品又平安归来的人,
心中难免心存忌讳。
“如果我离开,村正一定会好好照顾母亲和弟妹。”
“但如果我留下……反而会让村民不安。”
赐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孔丘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和子渊一样留在我的身边吧。”
他没有拒绝赐的请求。
从赐的一言一行可以看出,这孩子天资聪慧,而他的品德与性情,也早已显露无遗。
“遵命!”赐欣喜地跪拜行礼。
“你的身份来历,刚才你已经听到了。”孔丘继续说道,“既然要跟随我,总不能只有名没有姓。你父亲因伐木而死,我便赐你姓‘端木’,你觉得如何?”
“多谢先生赐姓!”端木赐再次恭敬叩拜。
他没有登上牛车,而是以仆从的身份在前方牵牛引路。
当一行人渐渐远离卫国边境的村落时,颜回终于忍不住问道:“孔师,您把那天材地宝送给小苍山山神,难道不是助长了邪神的力量吗?”
虽然不知瓶中是什么宝物,但之前取出时显现的阴阳异象,以及山神的反应,都说明此物非同寻常。想到这样珍贵的宝物竟落入邪神之手,颜回心中仍感不平。
孔丘却轻轻摇头:“那东西对我来说,并不算珍贵。”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有些复杂。
瓶中装的,不过是当年他在许林那里求学时,从荒山湖泊中取来的清水罢了。对他而言,那湖水甚至可以算是沐浴之水——毕竟经常有小狐狸在湖中嬉戏。
倒是小苍山山神的反应,让他更加确信许林的身份。
于是,
“能用这瓶水换来百姓百年安稳,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孔丘继续说道。
“不过今天的事,让我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颜回听了,反倒好奇起来。
“老师曾说,讲道理需要两样东西足够大。”
“第一,是道理足够大。”
“第二,是拳头足够大。”
“只有拳头足够大,才能让人坐下来听你讲道理。”
孔丘回忆起许林的话,不禁笑了笑。
“以前我以为老师是在开玩笑,现在看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孔丘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刻刀和一块木牍。
默默在上面刻下一道痕迹。
“孔师,你这是……”
颜回看到后,好奇地问。
“我过去读过万卷书,每读一卷,就用这刻刀刻下一笔。”
孔丘举起手中的刻刀,微微一笑。
“既然开始周游列国,就该另立新录。”
他一边说,一边在木牍那道刻痕旁又刻了几字:
【小苍山山神-生祭邪祀-必杀之】
字迹清晰有力,可见孔丘心意坚定。
他虽不觉得瓶中神水珍贵,但也不会让小苍山山神安稳修炼。
难道要等百年之后,再让他祸害百姓?
绝不可能!
因此,孔丘从一开始就已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