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什么,从一年前开始,伯夏渐渐不再教导孔丘了。
因为他察觉到——
这个孙子天赋极高,超乎想象,
却偏偏与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一向坚信礼教与礼法,视其为世间唯一的真理。
可伯夏自己,却早已心生疑虑。
这也是他回到鲁国后,不再出仕的原因。
老聃的出现,让他眼界大开,
但也让他开始动摇信念。
这位曾经钻研礼教的大贤,多年前便已质疑:
礼教与礼法,真的是人间正道吗?
不可否认,依礼教所说——君行君道,四海太平;臣尽臣责,家国兴旺。
子孝父慈,人人守礼,天下自然井然有序。
听来似乎无懈可击,仿佛只要按礼治国,国家便会强盛;
若不依礼而治,便是蛮夷之邦。
可在鲁国,这一切都被现实击碎。
老聃成为圣贤,开创道家!
这已证明礼教之外,还有其他道路。
因此如今鲁国坚守礼教的人越来越少。
尤其是鲁闵公在位多年,对礼教更是嗤之以鼻。
他在老聃成圣后曾直言:“若礼法真是正道,我早死于庆父之手。”
“鲁国早已奸邪横行,百姓困苦。”
“所以我并不尊礼法,只敬图腾山主。”
连国君都公开表示不信礼教、不遵礼法,
整个鲁国的风气,可想而知。
然而鲁国真的衰败了吗?
并没有!
不仅没有衰落,反而更加繁荣昌盛。
甚至比那些恪守礼制的诸侯国发展更快。
这正是他信念动摇的原因。
“如今鲁国背弃礼法,却如此强盛……礼法,难道真正确吗?”
这也是他不再愿意教导孔丘的主要原因。
自己尚且怀疑,又怎能指引他人?
更何况这个孙子天资聪颖,若自己传授错误的道理……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天赋?
孔丘听到祖父这番话,怔在原地。
在他心中,礼法本是天地至理。
自研习礼教典籍以来,他一直深信不疑。
但提出异议的,却是世人公认的圣贤——太清圣人,人镞真正的智者。
“难道圣贤也认为,礼法并非正道?”
孔丘眼神黯淡,喃喃自语。
他机械地向祖父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心神恍惚的他并未回书房研读经典,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出府邸。
侍从们未加阻拦,他们都知道孔丘一向聪慧懂事。
孔丘浑浑噩噩地穿行在街巷中,从东城士镞区走到西城平民区。
“哈哈哈!”
“二丫,你追不上我啦!”
直到听见欢笑声,孔丘才猛然回神。
抬头望去,只见几个同龄孩童正在嬉戏。他们穿着粗布衣裳,显然是西城的平民子弟。
孩子们追逐着一个手工粗糙的小球。
孔丘认得,那是他们常玩的蹴鞠。
据说国君到泉山祭拜图腾时,看见泉山主座下的仙童们在嬉戏。
回到鲁国后,“蹴鞠”这种游戏便开始流传。
这时,几个满身是泥的孩子跑过来,大声问:“你要不要一起来玩?”
其中一个叫二丫的女孩笑着问他。
孔丘微微皱眉。
他出身士大夫家庭,自小学习礼教,明白自己绝不能和普通孩子一起玩耍。
这些孩子本身的行为就已违背礼法——男女混在一起玩,在他看来实在不合规矩。
按理说,他应该斥责他们破坏礼制。
但……
“他们刚才玩得那么开心。”
想到孩子们的笑声,孔丘心里有些烦闷,甚至隐隐觉得不安。
他忽然意识到,比起一直坚信的礼法,那些孩子的笑声,竟让他并不讨厌。
“二丫,你乱说什么!你们浑身都是泥,谁愿意跟你们玩?”
这时,一个穿**的农妇从外面种地回来,慢慢走近。
她惊讶地看着孔丘身上的华服,知道这绝不是东城的孩子。
“小少爷,是不是迷路了?”她关切地说,“往西走三百步就是‘流巡司’,我送你过去吧?”
语气真诚。
孔丘知道流巡司的来历。那是国君按照山主的神谕设立的机构,在城里各处设置,负责治安和秩序。
据说山主当初说的是“城市管理”,但国君觉得不够文雅,就改成了“流巡司”。
看着农妇那充满善意的眼神,孔丘心中一阵慌乱。
按照礼法,士大夫不该与平民来往。
平民见到士大夫不跪拜,就是失礼。
作为士大夫的孙子,他本不该和这个农妇说话。
就算开口,也该说:“你一个粗人,怎敢和我说话?”
可此刻,他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不……不用了!”
说完这句话,孔丘几乎是逃开了。
离开后,他心里更加迷茫。
他虽然聪明,但终究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他没有回家,而是不知不觉走到城外。
“从前圣贤老聃观察星月山川而有所领悟,明白礼教并非自己的路。”
“今天我也学着先贤,或许能明白圣人当时的心情。”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走出了陬邑城。
守城的士兵没有拦他。
要说天下最安定的地方,恐怕连周都都不如陬邑一带太平。
什么山妖鬼怪、强盗**,这里都没有。
所以即使是孩子出城玩耍,他们也不会阻止。
孔丘出了城,径直走向城外的一座荒山。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想要像老聃那样,从山川中悟出道理。
但很快,他便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进入荒山后,四周的景象仿佛瞬间变化。
荒山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辽阔的群山与密林。
天空中,孔丘看到白鹤飞过。
远处,还有一片浩瀚的湖泊。
湖水在阳光下泛着金银两色,异常神奇。
湖边,孔丘看见一间草堂。
草堂中,一位青年手执教棍,正在授课。
“大家坐下吧。”
青年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今天,我们来探讨礼教的根本。”
孔丘心中一动。
孔丘并不愚笨。
他立刻察觉到眼前的一切极为不寻常。
不说荒山野岭为何会突然出现一座草堂。
更奇怪的是,草堂中竟有人在讲学。
无论如何解释,都显得诡异至极。
更让孔丘惊讶的是,草堂内坐着的“学生”。
坐在最前面的四人,皆是孔丘从未见过的模样。
一名少女身穿鹅黄长裙,肩披彩带。
另一名年纪较小的少女身披银白狐裘,正与她低声交谈着入座。
旁边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神情冷峻。
值得一提的是,三人身旁还坐着一个伴读的小女孩。
她托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似乎随时会睡着。
更让孔丘震惊的是,每个人的容貌与气质。
在孔丘看来,他们如同天界之人。
那鹅黄长裙的少女,温婉如水中白莲。
那银狐裘的少女,天真中带着一丝妖娆。
那神情冷峻的小男孩,可爱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就连那个快要流口水的小女孩,也生得仙姿玉骨。
如果这还不够明显——
那么草堂后方所坐的人,更是让孔丘确信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在草堂之外看到的,根本不是人。
一只白猿与一条赤蟒坐在槐树下,身旁还有许多赤狐像人一样端坐聆听。
孔丘心中明了。
眼前这些人,分明都是妖物精怪。
可它们却如学子一般,安静地听那青年讲学。
周礼有云:仙妖鬼神,士大夫当远离,不究其根源,只避其表象。
按礼法而言,孔丘此刻应转身离去。
然而眼前的奇异景象,加上刚才青年所说的话,
让他双脚仿佛生根,一步也无法迈出。
“礼法的本质……倒要听听他是如何解说的。”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孔丘悄悄靠近了草堂。
走近时,一只小赤狐发现了他,
惊讶地睁大眼睛。
它打量了他片刻,竟默默为他让出一个位置。
孔丘微微一怔。
待所有听者——人或妖——都坐定后,
他赶紧向小狐狸点头致谢,随后在空地上坐下。
这时,那青年开始讲学。
“自周朝以来,世人皆传周礼。”
“今天我要讲的,就是这周礼——琉璃,你可知道周礼是什么?”
青年微笑着问道。
被点到名字的是那位披着银狐裘的少女。
她优雅地站起,回答道:“老师,我曾听祖父说过。”
“周礼是周公旦制定的,是阐述各种礼仪的经典。”
“它设立六典,用以规范百官,治理百姓,安定国家,明确刑罚,调和神人,善用地理。”
她缓缓讲述,孔丘不断点头。
确实如此。
在他看来,礼法本就该是完美的。
万物皆由礼法统御,条理清晰,秩序井然。
这样的制度,难道不是尽善尽美吗?
他一边听,一边暗自思索:这位少女的祖父,不知是哪位贤者。
然而,紧接着,那青年又微笑着说:
“琉璃你说得虽不差,但距离**还很远。”
“今天我要讲的,正是这件事——周公所定的礼教,听起来似乎天衣无缝。”
“但实际上,根本是不通!”
这句话一出,孔丘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意!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贬低周礼?
但还没等他多想,那青年继续说道:
“周礼所依据的法则,听起来当然没错。”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有力。
“天子、诸侯、卿、大夫、百姓,各安其位。”
“人人守礼,天下自然太平。”
许林说到此处。
孔丘再也按捺不住,起身质问:“阁下既然了解周礼,为何刚才出言诋毁?”
他大声责问,显然对许林之前说的“不通”极为不满。
而许林听了,却毫无怒意。
他早就知道孔丘会来。
也早已预料到孔丘此刻的不满。
他并不意外。
因为他清楚,如果没有他的出现,
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孔丘本来就是一个守礼之人——或者说,他本该加入阐教。
他一生致力于完善周礼,所创立的学说将邦周带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这也是许林特意开设这间草堂的原因。
他必须让孔丘真正看到周礼的巨大缺陷。
唯有如此,孔丘才能成为他期望见到的圣贤。
“孔丘,我问你——邦周的礼法,以什么为基础?”
他直接叫出孔丘的名字。
虽然是在提问,
却没有等孔丘回答,便接着说下去。
“当然是宗法与血缘。”
“天子为尊,臣民为卑。”
“兄长尊贵,父亲卑微。”
“官员尊贵,平民卑微。”
“天子与诸侯这些仙神后裔统御万物,主宰一切。”
“大臣与官员为仙神后裔出谋划策。”
“平民只需耕田劳作,缴纳赋税。”
“地位低下的人如果敢直视尊长,甚至说话不恭敬,就是失礼。”
“对于失礼的人,尊长有权决定他的生死。”
这正是周礼的核心。
按照血缘关系的远近来划分等级。
每个阶层都有明确的尊卑、亲疏之分。
每一个阶层都受到极为严格的限制。
从行为举止、居住规格、衣着打扮到日常用品,方方面面都有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