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市井的晨雾里,总飘着股说不清的味道——咸腥的海风混着街边小吃的油气,还有些从深巷老宅里钻出来的檀香。张八的铺子就开在北大街,门脸不大,一块\"张记古玩\"的黑木匾被雨水浸得发亮。他做这行有些年头了,专收些旧物件,小到铜钱玉佩,大到桌椅屏风,靠的就是一双能辨真假的眼。
这天刚开铺门,就有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找上门,怀里揣着个木盒,神秘兮兮地说:\"张老板,给您看个好东西。\"打开盒子时,一股醇厚的檀香漫了出来,里头端坐着一尊观音像,巴掌高矮,通体彩绘,衣袂飘飘的模样,眉眼间竟像是带着笑意。
\"檀香木的?\"张八捏着胡须凑近看,手指轻轻敲了敲像身,声音闷闷的,不似寻常檀香木那般清脆。他干这行,最怕的就是\"鱼目混珠\"——有些不法之徒会用普通杂木刷上香料,再涂彩描金,冒充檀香木神像骗钱。
\"绝对是正经老料!\"汉子拍着胸脯,\"这是我乡下祖屋翻出来的,您闻这香味,多正!\"
张八没接话,掏出放大镜对着神像的衣纹细细瞅。彩绘倒是精致,裙摆的褶皱里还藏着细密的缠枝纹,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真正的老檀香木,经年累月受香火熏染,木缝里该有些淡淡的烟火色,这尊像却干净得过分,倒像是新上的漆。
\"这价......\"张八故意拖长了音,眼角的余光瞥见汉子攥紧了拳头。
\"您是行家,给个实在价!\"汉子的喉结滚了滚。
张八放下放大镜,指尖在神像足底蹭了蹭,那里没上彩绘,露出些木茬。\"不是我不信你,\"他慢悠悠地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檀香木这东西,一刮就知道——真的刮下来的屑,烧着了香味更纯;假的嘛......\"
汉子脸一白:\"老板,这神像......刮不得吧?\"
\"就刮一点点,不碍事。\"张八没听他的,小刀轻轻往足底的木头上一削,果然落下些细细的木屑,黄澄澄的,看着倒像那么回事。他把木屑收在指间,又从柜台下摸出个小香炉,就着桌上的烛火点了。
起初没什么异样,淡淡的香味飘起来,跟汉子说的不差。可没过片刻,张八突然\"哎哟\"一声,左手猛地捂住左脚,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那疼来得又急又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顺着筋络往肉里扎,连带着小腿都麻了。
\"老板,您咋了?\"汉子也慌了,伸手想扶他。
\"没事......\"张八咬着牙摆手,可那疼越来越凶,左脚像是被扔进了滚水里煮,他疼得直跺脚,额头\"咚\"地撞在柜台上,眼前阵阵发黑。汉子见势不妙,拿起木盒一溜烟跑了,连神像都忘了带。
等伙计慌忙请来大夫时,张八的左脚已经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红得发亮,摸上去烫得吓人。大夫捻着胡须看了半天,又按了按肿胀处,眉头皱得老高:\"这不像跌打损伤,倒像是......疽毒攻内,邪乎得很。\"他开了几副清热解毒的药,嘱咐用冰敷着,可压根不管用。
到了夜里,张八疼得在床上打滚,左脚的皮肤开始发紫,起了些透亮的水疱,轻轻一碰就破,流出的水黏糊糊的,带着股怪味。他迷迷糊糊中,总觉得那尊观音像在黑暗里看着他,眉眼间的笑意变得冷冷的。
接下来的日子,张八的左脚一天比一天糟。请遍了温州城的大夫,有的说是\"无名肿毒\",有的说是\"邪气入体\",开的药煎了一碗又一碗,外敷的药膏换了一帖又一帖,可那烂肉就像生了根,从脚趾头一路往脚踝蔓延,腐臭味隔着窗都能闻见。
伙计偷偷说:\"老板,会不会是那神像......\"
张八心里也发毛。他让伙计把那尊观音像搬到库房最深处,用布盖得严严实实,可左脚的疼半点没减。有回夜里疼得厉害,他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把神像扔了,刚摸到库房的门,就听见里头传来\"咔哒\"一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木头。他吓得腿一软,瘫在地上,再也不敢靠近。
半个月后,张八的左脚烂得见了骨头,大夫叹着气说:\"保不住了,再拖下去,怕要蔓延到腿上。\"没办法,只能请了个懂些古法的郎中,用一把消过毒的锛子,生生把烂掉的脚趾截了去。
那疼比疽毒发作时更甚,张八昏死过去三次,醒来时左脚缠满了白布,只剩下半截脚掌。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利索地走动,出门总得拄着根枣木拐杖,\"笃笃\"地敲着青石板路,成了北大街上一道固定的风景。
有人说,张八是不该用小刀刮神像的足底——那观音像是有灵性的,檀香木聚着百年的香火气,刮它的屑,就像在刮神明的肉。也有人说,那汉子本就是个骗子,神像根本是用浸了毒液的木头做的,张八刮木屑时沾了毒才遭的罪。
张八自己却很少再提这事。只是每逢初一十五,他会让伙计把那尊观音像从库房请出来,摆上香炉,恭恭敬敬地上三炷香。香燃尽了,再让人小心翼翼地送回库房。他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看着袅袅升起的烟,左脚空荡荡的地方总会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哪怕存疑,也该存着份敬畏,别轻易去试探。
后来,那尊檀香观音像一直在张记古玩铺的库房里待着。有回一个外地来的古董商听说了这事,想花大价钱买走,张八摇摇头,指着自己的左脚:\"这东西,我留着赎罪呢。\"
北大街的晨雾依旧,张八拄着拐杖开门的声音,比从前晚了半个时辰。铺子门口的香炉里,总飘着淡淡的檀香,混着海风和油气,成了温州市井里一道特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