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是在一场暴雨后突然变得粘稠的。雨点砸在干裂的黄土路上,溅起带着腥味的烟尘,很快就汇成浑黄的溪流,冲垮了田垄,淹没了车辙。雨后初晴,上官屯像个刚出笼的馒头,浑身蒸腾着湿热的白汽。
闲话是从井台边开始发酵的。
\"瞅见没?赵大壮天擦黑就往东头溜达。\"张寡妇吊着眼梢,把水桶摔得咣当响,\"昨儿个我亲眼看见他给孙秀梅修院墙,汗珠子顺着脊梁沟流成小河哩。\"
万福老汉蹲在井沿石上,烟袋锅子啵啵作响:\"一个光棍,一个寡妇,夜来夜去的,能有个好?\"
\"听说那晚北坡的杨树...\"快嘴李二婶刚要接话,看见孙秀梅提着水桶过来,慌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脸上堆出个干瘪的笑,\"秀梅来打水啊?\"
孙秀梅不答话,木桶沉进井里,拽绳子的手臂绷出僵硬的线条。井水映出她苍白的脸,眼角新添了几道细纹。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麦芒般扎人,那些压低的窃语比暑气更令人窒息。
流言像田埂上的苍耳子,不知不觉就粘了满身。
赵大壮的日子更不好过。他在井台边打水,婆娘们就噤了声;他往孙秀梅家方向走,身后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王光棍有次在代销点门口撞见他,故意提高嗓门:\"大壮,夜黑风高的,可别走岔了道,掉进寡妇门里!\"
他的拳头在身侧攥紧,又慢慢松开。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那里还沾着前天帮孙秀梅补墙时留下的泥浆。
最难熬的是夜里。土炕像煎饼鏊子般烫人,他在炕席上翻来覆去,听见老鼠在顶棚上窸窣跑动。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正好照在屋角那堆木匠工具上——福寿叔前日悄悄托人送来的,说是往后用得着。
某个闷得透不过气的夜晚,赵大壮鬼使神差地走向北坡。月光下的高粱地像一片墨绿色的海,饱满的穗子垂着头,在夜风里沙沙作响。他钻进高粱丛深处,惊起几只夜栖的麻雀。
地上有堆新鲜的烟灰。
他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撮灰烬,还是温的。旁边的高粱杆被压倒了几棵,形成个隐秘的窝棚,地上散落着瓜子壳和几个模糊的脚印——不是男人的解放鞋印,而是女人千层底的细密针脚。
\"看够了?\"
孙秀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惊得他险些栽倒。她站在高粱丛的阴影里,像个突然现身的精怪,手里攥着把明晃晃的镰刀。
\"我...我就是走走...\"赵大壮慌得语无伦次。
孙秀梅走近几步,月光照见她鬓角别着朵新摘的野栀子,白得晃眼。\"他们都这么说。\"她的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都说你夜夜往我炕头上爬。\"
赵大壮的脸烧得像炭火。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混着高粱叶的青涩气息。\"我没...\"
\"我知道。\"她突然打断,镰刀尖划过高粱叶子,\"那晚在河套边,你要是真存了歹心,早该扑上来了。\"她的目光像两枚冰冷的钉子,\"你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干净。\"
这句话像记耳光,抽得赵大壮浑身一震。他想起村长肥腻的笑脸,想起井台边那些暧昧的眼神,想起王光棍下流的调侃。
孙秀梅忽然把镰刀塞进他手里:\"帮我割些高粱。\"
锋利的刀刃划过高粱杆,发出清脆的断裂声。红色的高粱穗像血滴般簌簌落下,在他们脚边堆成小山。汗水很快浸透了衣衫,赵大壮索性脱掉褂子,古铜色的脊背在月光下闪着油光。
孙秀梅看着他结实的肌肉如何随着动作绷紧放松,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新婚夜。死去的男人也有这样一副好身板,洞房那晚却笨拙得像个孩子。
\"够了。\"她突然说。
赵大壮停下手,茫然地看着她。高粱丛里静得只剩虫鸣。
孙秀梅走近,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高粱花。这个动作让她几乎贴进他怀里,能听见他骤然急促的呼吸。\"明天...\"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别来了。\"
赵大壮愣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密密匝匝的高粱丛深处。风里还留着栀子的余香,地上却多了一方洗得发白的手帕,角上绣着朵淡蓝的牵牛花。
第二天晌午,村长王胖子摇着蒲扇踱进孙秀梅家院子。新砌的院墙抹得溜光水滑,墙头摆着几盆新栽的凤仙花。
\"秀梅啊,\"村长的目光在院里逡巡,最后落在窗下那方新打的杨木桌上,\"听说赵大壮没少往你这跑?\"
孙秀梅正在淘米,水声哗啦啦地响:\"村长有事?\"
王胖子自己拽过条板凳坐下,板凳腿在泥地上划出两道深痕。\"屯里风言风语的,对你名声不好。\"他掏烟点燃,慢悠悠吐着烟圈,\"要我说,赶紧找个人嫁了,堵那些人的嘴。\"
米粒从指缝间漏进盆里,像下了一场急雨。
\"赵大壮这人吧...\"村长眯起眼,\"成分虽好,可是个闷葫芦。你要跟他,往后有的是苦头吃。\"
孙秀梅突然直起身,淘米水溅了村长一裤脚:\"不劳村长费心。\"
王胖子的脸沉了下来。他掐灭烟头,起身时把板凳踢得翻了个跟头:\"孙秀梅,别给脸不要脸。那晚在办公室...\"
\"那晚怎样?\"她截住话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村长要说清楚?\"
王胖子被她的目光逼得后退半步,悻悻地啐了口唾沫:\"你好自为之!\"
他摔门而去,院墙上的凤仙花被震得簌簌抖动。
当夜,赵大壮还是来了。他远远看见孙秀梅家亮着灯,人影在窗纸上来回晃动。走近才听见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呵斥。
\"跪下!\"孙秀梅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厉色。
铁蛋抽抽搭搭地哭:\"同学们都说...说娘不要脸...\"
\"谁说的?\"
\"狗蛋...还有小芹...\"
\"他们怎么说?\"
\"说娘和赵叔...在高粱地里...脱裤子...\"
窗外的赵大壮如遭雷击。
屋里静了片刻,忽然响起清脆的耳光声。孩子哇地大哭起来。
\"记住!\"孙秀梅的声音在发抖,\"你赵叔是好人!比那些满嘴喷粪的人都强!\"
赵大壮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掌心。指甲深深掐进头皮,却感觉不到疼。他想起白日里在代销点听见的闲话,想起王光棍猥琐的笑,想起村长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些天的流言像张无形的网,终于在这一刻勒得他喘不过气。
月亮升到中天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最后看了眼那扇亮着的窗户。窗纸上映着女人哄孩子的剪影,那么单薄,又那么倔强。
第二天清晨,孙秀梅开门时,发现门槛外放着个粗布包袱。里面是福寿叔送的那些木匠工具,每件都擦得锃亮。工具旁搁着几块上好的松木板,刨得光滑如镜。
木板最上面,摆着那方绣牵牛花的手帕。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风从北坡吹来,带着将熟的高粱的甜香。孙秀梅望着空荡荡的村路,忽然觉得这个早晨安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