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恒那泡尿浇在墙根下的蓖麻丛里,激起的不是泥土的润泽,反倒是一股更加呛人的土腥气,像是土地爷被烫了屁股,不满地哼哼。他系好裤子,抬头就看见王满仓像只偷油吃的老鼠,搓着手,脸上堆着谄媚而又焦灼的笑,颠颠地跑了过来。
“恒子!我的好恒子诶!”王满仓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又掺了蜜,“你就当帮叔一个忙,行不?算叔求你了!那苏导演……她、她自个儿扛着那铁疙瘩(摄像机),钻到老顺爷家去了!老顺爷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惹恼了,抄起拐棍撵人,这、这影响多不好……”
林恒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又冒了起来,比灶膛里的火还旺。他就知道,那女人不会消停。什么狗屁导演,就是个惹事精!
他阴沉着脸,没搭理王满仓,迈开步子就朝老顺爷家那低矮的土坯房走去。脚步沉得像坠了铅,每一步都砸起一小股烟尘。
老顺爷家几乎算是村里最破败的院落之一,院墙塌得只剩半人高,院子里一棵歪脖子枣树,叶子稀稀拉拉,像个癞痢头。还没走近,林恒就听见里面传来老顺爷激动得发颤的呵斥,还夹杂着苏念那试图讲道理、却显得苍白无力的普通话。
“……老人家,您别激动,我只是拍一下,记录一下……”
“记录个屁!滚!给俺滚出去!俺这破家,没啥好记的!丢人现眼!”
林恒一步跨过那矮墙的缺口,院子里的情形让他瞳孔一缩。
老顺爷拄着拐棍,站在屋门口,气得浑身发抖,胡子都在打颤,混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要喷出火来。而苏念,就站在院子当中,离老人七八步远,肩上果然扛着那个黑黢黢的摄像机,镜头像一只冷漠的独眼,正对着老人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她今天没戴墨镜,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里却有一股执拗的、不肯退缩的光。
阳光从歪脖子枣树的枝叶缝隙里漏下来,在她身上和那冰冷的机器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她站在那里,与这破败的院落、愤怒的老人,形成一种极其怪异、充满张力的画面。
“把你这鬼东西拿走!”老顺爷挥舞着拐棍,作势要打。
苏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肩膀上的机器却稳住了,镜头依旧对着。
“住手!”林恒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了水里。
老顺爷和苏念同时转过头来看他。
苏念看到他,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东西,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紧张。
林恒没看老顺爷,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死死钉在苏念和她肩头的机器上。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无声,却带着一股逼人的压力。他走到苏念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香气,混合着她鼻尖汗水的微咸。
他一言不发,伸出手,不是去拉她,而是直接抓向那个摄像机。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
苏念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护住,但林恒的手已经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机器的支架。他的手指粗糙,沾着洗不掉的泥土印记和机油黑,紧紧箍在那冰冷的、光洁的金属和塑料上。
“你干什么!”苏念的声音带着惊怒。
“干什么?”林恒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眼睛赤红地盯着她,“你说你在记录生命力?你看看你拍的是什么!你在拍一个快入土的老人的难堪!拍他的穷酸!拍他的愤怒!这就是你要的‘故事’?啊?!”
他的声音压抑着,却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在记录真实!”苏念倔强地回视着他,胸口起伏,“愤怒也是真实!贫穷也是真实!难道只有你们想展示的‘美好’才叫真实吗?”
“真实?”林恒猛地一拽,苏念力气不敌,摄像机被他硬生生夺了过去。他单手提着那沉甸甸的机器,举到两人之间,几乎要碰到苏念的鼻尖,“你们城里人,就喜欢看这种‘真实’!看我们怎么在泥里打滚,怎么看我们为了口吃的挣命!然后呢?满足你们那点可怜的优越感?还是拿去换你们的奖金和名声?!”
他越说越激动,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把这冰冷的“铁疙瘩”狠狠砸在地上,摔个粉碎。
苏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野性和暴戾的眼睛,心脏狂跳。她毫不怀疑,这个男人真的会这么做。
王满仓在院子外面,急得直跺脚,却不敢进来。
老顺爷也愣住了,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
就在这空气凝固、一触即发的时刻,林恒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摄像机侧面的那个小小的液晶屏幕。屏幕里,定格的画面,不是老顺爷愤怒的脸。
而是一双手。
一双像老树根一样虬结、布满深色老年斑和粗大青筋的手。那双手,正紧紧地攥着一根光滑的木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背景是虚化的、破败的土墙。
那不是简单的愤怒,那是一种守护,一种用尽全身力气、对抗外来入侵的、近乎悲壮的姿态。
林恒的动作僵住了。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狂暴怒气,像是被一根极细极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一个口子,嗤嗤地往外漏气。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小屏幕,盯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手。老顺爷的手,曾经也能抡起沉重的锄头,也能灵巧地编出结实的筐篓,如今,却只能这样无力而又倔强地攥着一根拐棍。
苏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微妙变化。她没有再试图抢夺,只是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语气异常清晰:“林恒,你看着这双手。你看清楚!这上面每一道皱纹,每一个老茧,都是这片土地的年轮!它不美,它穷,它让人难堪!但它真实地存在过,挣扎过,现在还在挣扎!我不只是在拍他的愤怒,我是在拍他不肯低头的魂!”
林恒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抬起头,目光从屏幕移到苏念脸上。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有惊恐,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偏执的认真。
他猛地将摄像机塞回她怀里,力道依然很大,撞得苏念踉跄了一下。
“要拍,随你便!”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音沙哑,“但别他妈再惹老人家生气!再让我看见你逼他们,我把你这玩意儿砸碎了喂狗!”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尚未完全平息的怒气,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老顺爷家的破院子。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移动的花岗岩。
苏念抱着失而复得的摄像机,冰凉的机器外壳贴着她温热的身体,带来一阵战栗。她看着林恒消失的方向,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老顺爷看看她,又看看林恒离开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转身回了黑黢黢的屋里,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王满仓这才敢探头探脑地进来,陪着笑:“苏导演,您看这……恒子他就这驴脾气,您别往心里去……”
苏念没有回答。她低下头,看着摄像机屏幕上定格的那双手。阳光下,那双手的纹理清晰得可怕,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线。
她忽然意识到,她之前那些关于“市场价值”、“文化赋能”的想法,在这个男人和他所代表的这片土地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和可笑。这里有一种更原始、更粗粝、更不讲道理的力量,它不按常理出牌,它用愤怒和沉默守护着某些东西。
而她,这个闯入的“狐媚”,似乎才刚刚触碰到那坚硬外壳下,一丝滚烫的、真实的内核。
她抬起手,轻轻按下了录制停止键。院子里,只剩下歪脖子枣树叶子的沙沙声,和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尚未平复的呼吸声。
风从矮墙的缺口吹进来,带着尘土和蓖麻叶的青涩气味,缠绕在她身边,像这片土地无声的审视和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