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像无数把蘸了盐水的冰刀子,从门缝、窗隙、墙窟窿里钻进来,搜刮着屋子里最后一点暖和气儿。疯爷那间低矮的、歪斜得快要趴到地上去的土坯房里,更是冷得像个敞口的坟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的气味——是久病之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甜腻而腐败的“死气”,是干涸的汗液留下的酸咸,是熬煮草药的苦涩,还有角落里便桶未能及时清理的骚臭,以及泥土墙壁在严寒中冻裂时散出的、冰冷的土腥。这些气味凝固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疯爷躺在那一铺光秃秃的、只剩下几根烂草绳捆扎着高粱秸的土炕上,身下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满是污渍和破洞的旧炕席。他那件百衲衣似的破棉袄盖在身上,棉花早已板结,硬得像块铁皮,根本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他的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黄,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却像两块即将冲破皮肤的怪石,高高地凸起着。原本就浑浊的眼睛,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只有偶尔,当他的目光扫过炕角某个虚无的点时,那阴翳深处才会极快地闪过一丝异样的、类似清醒的光,但旋即又被更深的混沌吞没。
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艰难,喉咙里像是塞着一把拉风箱时漏进的糠秕,发出“嗬嗬……嗬嗬……”的、断断续续的声响。每一次吸气,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都费劲地、几乎看不见起伏地扩张一下,仿佛那口气需要耗尽他残存的全部生命力,才能勉强吸进去一点点。
俺娘心软,让俺端了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过来。俺蹲在炕沿底下,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疯癫雕刻得不成样子的脸,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疯爷似乎感觉到了有人,他那双几乎僵直的手,开始在身下的炕席上摸索起来。他的手指像干枯的鸡爪子,颤抖着,在磨得油亮、边缘已经起毛的炕席上反复抓挠,发出“窸窸窣窣”的、令人心悸的声响。摸索了许久,他的手指终于勾住了炕席靠近墙壁那一头的一个微微翘起的边角。他用尽力气,将那炕席掀起一小块,从底下掏出一个用破麻布片层层包裹的长条物件。
那麻布片黑乎乎的,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他颤抖着,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揭开那麻布,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最后,露出了那本——那本他视若性命、从不离身的《绘图周易》。
书比俺印象中更加破败不堪。封面早已不知去向,书脊也开裂了,露出里面粗劣的、发黄的装订线。书页卷曲得厉害,边缘像是被老鼠啃过,参差不齐。整本书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复杂的霉味,混杂着陈年的汗碱气、手指摩挲留下的油垢味,还有……还有一种类似老宅地基深处泥土的、阴冷潮湿的气息。
他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用他那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脸颊,在那粗糙的书页上蹭了蹭。然后,他转过头,那双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艰难地、却异常固执地寻找着俺的方向。
“过来……”他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俺迟疑了一下,往前挪了挪身子。
他伸出那只冰冷得如同冻萝卜的手,一把抓住了俺的手腕。他的手劲出奇地大,攥得俺生疼。他把那本破书,硬生生地塞进了俺的怀里。
“拿着……娃……拿着……”他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这里头……有……有真章……”
书一入手,沉甸甸的,远超它的体积应有的重量。那冰冷的、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棉衣,直透到皮肤上。俺下意识地翻开一页,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碎掉。书页间,果然夹着许多早已干枯、压得扁平的植物标本。大多是槐花,那些曾经洁白芬芳的小花朵,如今早已褪成了毫无生气的暗黄色,像一片片死去的蝴蝶翅膀,紧紧地贴在发黄的书页上,透着股子陈年老宅深处、棺木一样的阴郁霉味。还有一些别的草叶,形状莫辨,也都变成了深浅不一的褐色。
书的最后一页,被人用蓝色的钢笔,仔细地描画着咸卦那六个爻的符号,旁边还用极其工整、却又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洇开的字体,写着那几句俺后来才慢慢读懂的话。而在那一页最下面的空白处,有人用更粗、更颤抖的笔迹,歪歪扭扭地添上了一行字,墨色深紫,像是用某种植物的汁液写就:
“舌头上有十八层地狱,胯骨里藏着三十三重天。”
这行字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进了俺懵懂的脑海,带着一种野蛮而狰狞的力量。
俺捧着书,愣在那里。疯爷的手依旧抓着俺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冻透了俺的骨头。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俺,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阵更加急促、破碎的“嗬嗬”声。
就在这时,俺闻到了。从那本破书的纸页间,从他冰冷的手上,从他整个即将熄灭的生命里,散发出的最后的气息。那不仅仅是霉味和汗碱味,那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浓烈的味道——是几十年未曾洗净的油垢,是旱烟叶子燃烧后留下的焦苦,是汗水无数次浸透又风干后凝结成的咸腥,是泥土,是风雨,是疯癫,是痛苦,是某种无法言说的、属于一个被时代抛弃的魂魄的全部印记。这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类似他常年挂在脖子上那串被摩挲得油润发亮、几乎能照见模糊人影的木头佛珠所散发出的、沉郁而古老的气息。
他终于松开了手,脑袋一歪,喉咙里那拉风箱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北风呼啸而过的尖利哨音。
俺抱着那本仿佛还残留着他最后一点体温和全部生命气味的破书,呆呆地站在冰冷的土炕前。炕席上,被他刚刚掀起的那个角落,露出的炕土也是黑黢黢、冰凉的。
昨儿夜里,俺做了个梦。梦见马寡妇站在开满打碗花的河岸上,那花小小的,白得惨人。她穿着那件被井水泡过的绿褂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像一只受了伤、却还要拼命鼓动翅膀的纺织娘。远处,货郎马老六的拨浪鼓声又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 不再是黏糊勾人的调子,而是急促、杂乱,带着一种惊惶,震得岸边的芦苇叶子“沙沙”乱响,像是无数的窃窃私语。一对原本在芦苇丛里交颈而眠的野鸭子,被这鼓声惊起,“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仓皇地飞向那片灰扑扑的、压得极低的天空,留下了几片飘落的绒毛。
醒来的时候,俺发现自己怀里紧紧攥着的,正是疯爷塞给俺的那本破书。手掌心里全是冰凉的汗。咸卦那一页,因为被汗渍反复浸染,纸张已经变得发皱、酥软,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作齑粉。那“虚受人”三个字,被汗水洇得尤其厉害,墨迹晕开,变成了三团浓得化不开的紫黑色,边缘毛糙,活像三颗熟透了的、不小心掉落在宣纸上、迸溅出浓稠汁液的野桑葚。
那冰冷的、沉甸甸的触感,和那紫黑色的、如同凝固血迹般的印记,就这么牢牢地印在了俺的手上,也印在了那个北风咆哮的、腊月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