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马老六的拨浪鼓,是插进马家屯这潭死水里的一根粗壮搅屎棍,总能将沉积在底层的那些腌臜腥臊的玩意儿翻腾起来,让它们在日头底下冒着泡,散发出令人掩鼻又忍不住想多嗅两口的、活生生的臭气。那鼓声,不像正月十五戏台子上敲的那般中正平和,它邪性,刁钻,带着一股子勾栏瓦舍的媚态,专往人最痒处挠。前街开油坊的二婶子,是个能把死人说话了的角色。她一边\"咔吧咔吧\"地嗑着自家炒的、带着糊香的南瓜子,薄得像刀片似的嘴唇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如同六月急雨,喷溅在围着她那一圈婆娘们油光光的脸上、颈子上。
\"你们这些傻婆娘,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小瞧了马老六胯下挂着的这面破鼓!\"她故意顿住,吊人胃口似的,小眼睛扫视着那一张张写满饥渴好奇的脸。\"这里头的门道,深着哩!紧三下,慢两下,梆梆梆——笃笃,那是告诉屋里头的,有新到的苏州雪花膏,闻着跟大姑娘的肉皮儿一个味儿;要是乱捶一顿,噼里啪啦像雹子砸了冬瓜地,准是吆喝那些减价的碎花布头,给娃娃扯个肚兜都嫌寒碜;可要是——\"她声音陡然压低了,身子往前探,带着一股子熟过头的瓜果的甜腻气味,\"要是那鼓点忽快忽慢,黏黏糊糊,带着钩子,软绵绵没筋骨,跟开春夜里,趴在你家墙头,叫得人心里头发慌、腿肚子转筋的那野猫崽子一个调调……\"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目光像两把刚在油锅里蘸过的毛刷,热烘烘、油腻腻地,越过众人的头顶,精准地溜向屯西头那片被老槐树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笼罩的地方。\"那准是这驴日的马老六,褡裢里揣了见不得光、却能要了那些骚狐狸魂儿的好玩意儿!专勾那些裤腰带系得不牢靠、心里头长满了野草的浪货!\"
她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那目光里的油和毒,就已经泼洒了出去。槐树下,那个穿着半旧绿褂子的身影,依旧像个单薄的纸人,贴在粗粝的树干上,仿佛风一吹就能飘走。马寡妇手里似乎永远有纳不完的鞋底,或是补不完的旧衣裳,针脚细密,动作迟缓,像个被抽掉了魂灵的木偶。
马老六的货郎担子,就是他的全部身家性命,是他的移动宝库。一头是那个四四方方、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的桃木箱子,里头像蜂巢般隔出无数小格子,藏着女人们的念想和体面。红的、绿的、黄的丝线,绕成一个个饱满的小团,像某种虫子的卵;绣花针插在满是针眼的布包上,闪着阴险的寒光;顶针、纽扣、蛤蜊油、巴掌大的小圆镜能照出人变形扭曲的脸,还有那些叠得整整齐齐、却遮不住用途的女人家月经带子……杂七杂八,琳琅满目,塞得几乎要溢出来。另一头挑着个竹篾筐,随着季节变换内容,有时是花花绿绿、甜得发腻的糖豆,有时是些叫不上名堂、却让娃娃们流口水的稀罕零嘴。那面惹是生非的拨浪鼓,就吊儿郎当地挂在他磨得光滑的扁担头子上,两个小槌用褪了色的红绳系着,随着他那特有的、带着点浪荡劲儿的步子,一摇,就是一串能钻进女人心底里的声响。
那天后晌,日头像个熟过劲了的巨大南瓜,软塌塌地向西天坠下去,光线变得浑浊而温暖,给屯子里那些破败的土墙、腐朽的草顶都涂抹上了一层廉价的、虚假的金色油漆。马老六那瘦长的身影,拖着那条细长的影子,又出现在了屯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他今天的货担,透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气象。竹篾筐上,几缕崭新的、像刚凝固的鲜血一样扎眼的红头绳,故意似的搭在那里,在微风中不安分地轻轻晃动,像几簇跳动的火苗。旁边还摆着几个印着曲里拐弯洋文的雪花膏铁盒子,铝制的盖子在西斜的日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眼花。
那要命的鼓声,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不再是平日里那些吆喝买卖的调子,而是二婶子压着嗓子描述过的那种——\"带着钩子\"的、黏黏糊糊的、如同母猫叫春般的节奏。\"咚…咚咚…咚…\" 它不响亮,却极具穿透力,像一条滑腻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游过燥热的空气,钻进人的耳朵眼,顺着血脉一路往下,直搔到人心尖最隐秘、最柔软、也最痒处的那一小块肉。
婆娘们立刻像被蜜糖吸引的蚂蚁,又像是闻见了血腥味的苍蝇,\"嗡\"地一声从各家各户的门洞里、院墙边涌了出来,顷刻间就将马老六和他的货担围了个水泄不通。肥硕的、干瘦的、黝黑的、蜡黄的手,一齐伸向那些廉价的诱惑。这个捏起一缕红头绳,对着昏黄的天光比划,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那个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雪花膏铁盒,用指甲抠开一点点缝隙,迫不及待地凑到鼻子底下,使劲一吸,然后发出做作的、满足的叹息,仿佛已经闻到了自己变成城里太太的味道。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假意嗔怪的笑骂声,像一锅煮沸了的烂粥,将那暧昧的、黏稠的鼓声彻底淹没了。
马寡妇没有动。她依旧把自己钉在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像一株生长在那里的植物。她今天似乎特意收拾过,那件半旧的绿褂子浆洗得硬挺,紧紧包裹着她那依然丰腴、透着成熟汁水气息的腰身和臀股,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拿着针线,只是低着头,一只穿着破旧布鞋的脚,用脚尖反复地、无意识地碾着地上一个忙碌的蚂蚁窝,看着那些黑色的、渺小的生命在灭顶之灾前仓皇奔逃。她那根又粗又黑、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沉甸甸地垂在微微起伏的胸前,辫梢系着的那根旧红头绳,颜色已经褪得发白,像一抹干涸的血迹。她的手指,白皙而细长,却带着劳作的痕迹,正绕着那根旧头绳,神经质地、反复地捻着,绞着,仿佛那不是一根头绳,而是系着她全部命运的一根细线,稍一用力,就会绷断。
俺蹲在自家土墙投下的那片稀薄的阴影里,嘴里叼着一根苦涩的狗尾巴草,草茎被牙齿反复碾磨,绿色的汁液染满了舌苔,满嘴都是植物垂死挣扎的气味。俺的目光,像只无处落脚的老蝇,在那群吵闹得令人心烦的婆娘们身上掠过,最后死死钉在槐树下那个孤零零的绿色身影上。马老六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边应付着婆娘们七手八脚的翻抹和喋喋不休的询问,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目光像两把沾了湿泥的刷子,又快又狠地往槐树下瞟。那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是雄性动物打量雌性时的那种估量和占有欲。马寡妇始终没有抬头,但她捻着辫梢的手指,动作明显地加快了,那根旧红头绳深深地勒进了她指腹柔嫩的肉里,几乎要勒出血来。
空气变得厚重而油腻。女人们头上廉价桂花油的腻香、刚刚涂抹的、味道刺鼻的雪花膏香气、货郎担子上带来的、属于远方城镇的、陌生而令人不安的化学品味,还有尘土被踩踏后扬起的干呛味、以及从这些拥挤身体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液和油脂的酸腐气味……所有这些气味,被那黏稠的鼓声搅拌着,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却又隐隐兴奋的氛围,如同盛夏时节沼泽地里冒出的、带着毒性的斑斓气泡。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婆娘们终于心满意足,或是带着未能如愿的悻悻然,渐渐散去了。她们手里攥着或多或少的战利品——一缕红头绳,一盒蛤蜊油,几枚彩色的纽扣——像一群刚刚饱餐过后的母鸡,咯咯哒哒地消失在各自的家门后。马家屯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声懒洋洋的狗吠,和屋顶开始陆续升起的、笔直的炊烟,带着晚饭的粮食香味,试图驱散先前那场闹剧留下的气味。那勾魂摄魄的拨浪鼓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马老六慢腾腾地收拾着被翻得一团糟的货担,动作磨蹭得可疑。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槐树下,那里,绿色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夜幕,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大绒布,毫不留情地覆盖下来。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像死人冰冷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高远得令人绝望的黑暗中眨动着。俺被娘支使去屯外的瓜地看瓜——入了秋,瓜快熟了,怕有馋嘴的獾子,或是比獾子更馋的半大小子来祸害。瓜棚搭在地头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四面漏风,像个骨瘦如柴的乞丐蹲在那里。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远处那片在夜色里黑得如同墨团的芦苇荡,以及更远处,在星光下泛着微弱白光的、像一条巨大怪兽冰冷脊背的槐河堤岸。
窝在铺着干草的瓜棚里,能听见夜的世界里所有的声响。各种秋虫不知疲倦地鸣叫,高亢的,低沉的,尖锐的,沙哑的,交织成一片庞大的、混乱的交响。风吹过阔大的瓜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有无数的精灵在窃窃私语,商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在这一片自然的、原始的嘈杂声的掩护下,一种异样的、属于人类的声响,像地底渗出的污水,悄悄漫了上来。
(此处省略200字)
俺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又重重地砸回胸腔,砸得俺眼前发黑,耳朵里灌满了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这声音,比白天在饲养棚听到的种驴那焦躁的刨土声更令人不安。它如此赤裸,如此不加任何文明的修饰,充满了绝望般的疯狂和一种摧毁性的、蓬勃的生命力。它不再是旁观的对象,它变成了一种有形的、黏稠的物质,强行钻进俺的耳朵,堵塞俺的呼吸,渗透俺的皮肤,钻进俺的骨头缝里,让俺浑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奔涌、燥热,四肢却一阵阵发冷、僵硬。
芦苇荡里的响动越来越大,像三伏天闷热的夜里,无数的玉米秆在雨水的催逼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要撑破自身躯壳的拔节声。那是一种积蓄了太久的力量,终于找到出口的、狂暴的宣泄。突然,\"扑棱棱\"一阵剧烈的乱响,几只栖息在芦苇丛深处的野鸭子被这近在咫尺的疯狂动静惊得魂飞魄散,拼命扑打着翅膀,从藏身处仓皇飞起,翅膀和脚蹼慌乱地拍打着水面和坚韧的苇秆,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响,像一面破碎的锣,猛地敲碎了这欲望之夜的一角。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如同撒豆成兵般砸落下来。先是稀疏的几点,沉重地砸在瓜棚单薄的草顶上,发出\"噗噗\"的闷响;砸在下面阔大的瓜叶上,\"啪啪\"有声,像无数个小小的耳光。转眼之间,雨势就变成了瓢泼,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哗哗的、无穷无尽的雨声,像有无数个天神同时站在云巅,向着这片污浊的大地倾倒着愤怒的江河。雨水疯狂地冲刷着瓜叶,冲刷着泥土,也试图冲刷掉芦苇荡里那刚刚发生过的、令人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的声响和痕迹。
可那声音却像用烧红的、带着倒刺的烙铁,深深地、残忍地烙在了那个闷热、潮湿、充满了泥土腥气、植物汁液和雨水味道的夜晚。连同那之前回荡在屯子上空的、黏稠的拨浪鼓声,那槐树下捻着旧红头绳的、细白而颤抖的手指,一起,沉入了马家屯这片土地记忆的最深处,在那黑黢黢的淤泥里,生根,发芽,再也无法剥离。
雨幕厚重得像一堵墙,芦苇荡在雨中重新归于一种死寂,只有暴雨在不知疲倦地咆哮、冲刷。俺蜷缩在瓜棚漏雨的角落里,浑身早已湿透,冰凉的雨水顺着头发、脖颈往下淌,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自己身上冒出的、羞耻而恐惧的冷汗。远处,屯子里传来几声被雨声打得支离破碎的狗吠,像垂死的哀鸣,很快就被这铺天盖地的雨彻底吞没,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