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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县的雪,是带着性子来的。

午后还只是天边飘着几缕淡灰的云,风裹着北方冬天特有的干冷,刮在脸上像细沙蹭过,却没什么杀伤力。可到了黄昏,云忽然沉了下来,先是几点雪粒砸在县电视台的玻璃窗上,“嗒嗒”地响,像谁用指尖轻轻叩门。没等办公室里的人抬头多看几眼,雪粒就变成了雪花,大片大片的,棉絮似的,慢悠悠地从铅灰色的天空里落下来,转眼就把窗外的世界染成了白。

林建军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指尖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烟盒是最普通的红塔山,边角被他捏得有些软——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思考的时候总爱攥着烟盒,却很少真的把烟点上。窗外的雪越下越密,远处的街灯亮了,橘黄色的光裹在雪花里,像泡在牛奶里的糖块,暖得有些不真实。他的目光越过楼下的街心公园,落在远处模糊的农田轮廓上,那里就是今晚要去的地方:靠山屯。

“台长,设备都装车了,记者和摄像也都到齐了,就等您了。”办公室的小张轻轻敲了敲门,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雀跃——这是今冬第一场大雪,又是去偏远的靠山屯采访“暖冬煤改电”,对县台的年轻人来说,总比守在办公室里编稿子新鲜。

林建军把烟塞回烟盒,随手扣在办公桌的角上。桌角的玻璃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十年前他刚当副台长时,和台里的老记者在靠山屯拍的春耕新闻。照片里的他还穿着夹克,头发比现在黑些,笑容也比现在舒展。十年过去,凌县的路修宽了,村民的房子翻新了,他从副台长变成了台长,身上的担子也重了——基层电视台的日子不好过,既要抓民生新闻的真实,又要应付上面的检查,还要想着怎么让节目有人看,不能像省城台那样有大投入,只能在“规矩”二字上死磕。

“走吧。”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蓝色羽绒服,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大半张脸。羽绒服是前年单位发的福利,款式有些老,袖口磨出了一点白边,但很暖和,适合北方的冬天。

采访车是辆白色的金杯,已经在电视台门口等了。雪落在车顶上,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层面粉。摄像老李正蹲在车旁,用抹布擦着镜头,嘴里念叨着:“这破雪,别一会儿影响拍摄,靠山屯那路本来就不好走,再下雪……”

“放心,出发前给屯里打过电话,他们把主路扫出来了。”林建军弯腰钻进驾驶室,身后的记者小王和实习生小周已经坐好了,手里捧着保温杯,哈出的白气在车窗上凝了一层雾。

车子发动起来,引擎的声音在安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车轮碾过积雪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谁在轻轻咬着棉花。林建军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过着今晚的采访流程:先去屯支书家了解煤改电的整体情况,再去两户村民家里拍实际取暖效果,最后采访几个老人,问问他们对新设备的感受。流程很熟,熟到他闭着眼都能说出每个环节需要注意的细节——比如采访老人时要把话筒举得低些,说话语速要慢,不能用太专业的术语;拍设备时要给个特写,还要拍村民调温度的动作,这样画面才真实。

“台长,您说这大雪天,村民们会不会不愿意出来啊?”小王是去年刚从大学毕业的,性子活泛,却没多少基层经验,一边用手指在车窗的雾上画圈,一边问。

“不会。”林建军睁开眼,看向窗外。车子已经开出了县城,路边的路灯少了,只有雪地里偶尔闪过几户人家的灯光,像黑夜里的星星。“靠山屯的人实诚,咱们提前打了招呼,他们肯定等着。再说,煤改电是给他们办实事,谁家不想让外面知道自家暖和了?”

老李在副驾驶座上笑了:“小王,你跟台长多跑几趟就知道了,台长对凌县的老乡们,比对自家亲戚还熟。前几年屯里闹旱灾,台长还自掏腰包给老乡们买过水泵呢。”

林建军没接话,只是把车窗往下摇了条缝。冷风吹进来,带着雪的清冽,一下子驱散了车里的暖气带来的闷。他喜欢这种冷,干净,纯粹,像基层的新闻一样,容不得半点虚的。

车子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到了靠山屯的村口。村口有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枝桠上积满了雪,像开了一树白色的花。树下站着几个人,手里举着铁锹,应该是屯里来接他们的。

“林台长,可把你们盼来了!”屯支书王大叔快步走过来,手里的铁锹往雪地里一插,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花。“这雪下得邪乎,我还怕你们来不了呢。”

“说好了的事,哪能不来。”林建军握住王大叔的手,手心里全是冻出来的硬茧。“老乡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张大爷家已经把炉子点上了,就等你们拍呢。”王大叔说着,就要领他们往屯里走。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快门声突然响了起来,“咔嚓,咔嚓”,在安静的雪夜里格外突兀。

林建军停下脚步,顺着声音望去。老槐树的另一侧,站着一个姑娘。

姑娘穿着一件亮黄色的羽绒服,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像一朵突然绽放的迎春花。她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手里举着一台旧款的单反相机,正蹲在雪地里,对着树干上的一只麻雀拍照。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沾了几缕白,她却像是没察觉,眼睛盯着相机的取景框,嘴角微微抿着,神情专注得很。

“这是谁家的姑娘啊?”小王好奇地问。

王大叔挠了挠头,笑着说:“是老苏家的闺女,叫苏晓,刚从省城回来没几天。说是想拍咱们屯里的窗花,做什么短视频,帮着卖卖。”

苏晓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站起身,转过身来。

林建军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心里竟莫名地顿了一下。姑娘的脸很白,是那种被雪映得发亮的白,眼睛很大,像浸在雪水里的黑葡萄,亮得有些晃人。她的鼻尖冻得通红,却没戴口罩,嘴角还带着一丝刚拍完照的笑意,显得格外鲜活——像是这沉闷的冬天里,突然闯进来的一缕阳光。

“王大叔,这是……”苏晓走过来,目光落在林建军和采访车上,眼神里带着疑惑。她的声音很好听,像雪水滴在玻璃上,清脆又柔和。

“这是县电视台的林台长,来咱们屯采访煤改电的。”王大叔介绍道,又转向林建军,“林台长,这就是苏晓。”

苏晓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目光却又落回了相机上,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似乎在回看刚才拍的照片。“你们是来拍新闻的?”

“是。”林建军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他看着苏晓手里的相机,镜头上还沾着一点雪花,“你在拍什么?”

“拍张大爷剪的窗花。”苏晓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张大爷的手艺可好了,剪的‘连年有余’比城里卖的还精致,我想拍成短视频,发在网上,说不定能帮他多卖些。”

她说得认真,语气里满是对这门手艺的热枕,一点也不像那些来乡村“猎奇”的年轻人,拍几张照片就走,只图个新鲜。

林建军心里微微一动,却还是保持着冷静:“我们今晚要在张大爷家采访,拍煤改电的情况,可能会影响你拍摄。”

苏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你们也要去张大爷家?”

“是,已经跟张大爷约好了。”林建军说,“我们的采访有流程,需要保证画面的完整和真实,不能有其他无关的拍摄干扰。”

他的话说得很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做新闻就得有规矩,不能随心所欲——就像师卦里说的“师出以律”,没有规矩,采访就容易乱,新闻就容易失实。

苏晓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她今天下午就跟张大爷约好了,晚上拍他剪窗花的过程,张大爷还特意把家里的灯都开亮了,就等着她来。现在县台要来采访,难道她的拍摄要往后推?

“可是我已经跟张大爷约好了……”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委屈,却没敢说太多。她看得出来,林建军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不是那种会通融的“领导”。

林建军看着她委屈的样子,心里竟有了一丝不忍。他知道,这些年轻人想为家乡做点事不容易,苏晓的想法是好的,只是不懂基层采访的规矩。

“我知道你跟张大爷有约。”他放缓了语气,“但我们的采访是提前报备过的,关系到今年煤改电的民生报道,不能耽误。这样吧,我们先采访,大概一个小时就能结束,结束后你再拍,行不行?”

苏晓咬了咬嘴唇,看向老槐树的方向。刚才她蹲在那里拍麻雀,就是想等天黑透了,张大爷家的灯亮起来,拍窗花在灯光下的样子。现在要等一个小时,雪不知道会不会停,光线也可能变了。

可她看着林建军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沉,像深冬的湖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认真。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反驳——人家是按规矩办事,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耽误了民生新闻。

“好吧。”她点了点头,把相机背到肩上,双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里,拢了拢围巾。“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不用在这里等,天太冷了。”林建军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小卖部,“那间小卖部是王大叔家开的,你可以去里面暖和暖和,我们结束了就叫你。”

苏晓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刻板的台长,还挺细心。她抬起头,对林建军笑了笑:“谢谢。”

那一笑,像雪地里开了朵小太阳,暖得有些晃眼。林建军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下,他赶紧移开目光,对王大叔说:“王大叔,那我们先去张大爷家吧。”

“哎,好!”王大叔应着,领着他们往屯里走。

林建军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苏晓正往小卖部的方向走,亮黄色的羽绒服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像一道温暖的光。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她走得很慢,偶尔会停下脚步,对着路边的积雪拍几张照片。

“台长,您看什么呢?”老李跟上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没什么。”林建军收回目光,快步跟上王大叔的脚步。可心里却像被雪花落在了上面,轻轻的,痒痒的,留下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痕迹。

张大爷家在屯子的最里面,是一座翻新过的砖瓦房。院子里扫出了一条小路,雪堆在两边,像两堵白色的墙。张大爷已经在门口等了,手里拿着一个铜制的烟袋锅,看见他们来,赶紧把烟袋锅往门框上磕了磕,笑着迎上来:“林台长,快进屋,屋里暖和!”

屋里果然暖和。煤改电的暖气片装在客厅的墙上,摸上去热乎乎的。张大爷的老伴正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剪刀和红纸,剪着窗花。炕上摆着好几张剪好的窗花,有“福”字,有“喜鹊登梅”,还有“连年有余”,红通通的,衬着雪白的窗纸,格外喜庆。

“张大爷,您这暖气怎么样?晚上睡觉冷不冷?”林建军坐在炕边的椅子上,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不冷不冷!”张大爷坐在他对面,搓着手,脸上笑开了花,“这新设备就是好,比以前烧煤方便多了,还干净,不用天天掏煤灰。晚上把温度调到二十度,睡得可香了!”

小王拿着话筒,开始跟张大爷聊起来。老李则扛着摄像机,在屋里找角度,一会儿拍暖气片,一会儿拍张大爷的表情,一会儿又对着炕上的窗花开了个特写。

林建军坐在一旁,听着张大爷的话,心里很踏实。这些年,县台一直关注民生,从春耕到秋收,从修路到改电,每一件事都关乎着村民的日子。他知道,这些看似普通的新闻,对村民来说,就是最实在的认可。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张大爷健谈,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张大妈也配合,拿着剪刀现场剪了一张“连年有余”,动作熟练,剪刀在红纸上翻飞,不一会儿就剪出了一条活灵活现的鱼。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老李关掉摄像机,小王收起话筒,林建军也合上了笔记本。

“张大爷,谢谢您配合,耽误您休息了。”林建军站起身,跟张大爷握手。

“不耽误不耽误,能上电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张大爷笑着说,“对了,刚才苏丫头还说要来拍我剪窗花,你们结束了?我去叫她。”

“不用麻烦您,我去叫吧。”林建军说。他想起刚才苏晓在雪地里的样子,心里竟有些想再见到她。

他走出张大爷家,雪还在下,比刚才小了些,变成了细碎的雪沫,飘在脸上,凉丝丝的。夜空是深蓝色的,星星很少,只有月亮挂在天上,像一块洗得发白的玉。

小卖部的灯还亮着。林建军走过去,推开门,一股暖气夹杂着零食的甜香味扑面而来。

苏晓正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手里拿着相机,屏幕亮着,应该是在整理刚才拍的照片。她听见开门声,抬起头,看见是林建军,眼睛一下子亮了:“采访结束了?”

“嗯,结束了。”林建军走到她对面坐下,脱下羽绒服,搭在椅背上。“张大爷在屋里等着呢,你现在可以过去拍了。”

“太好了!”苏晓立刻站起来,把相机背好,又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递到林建军面前,“对了,林台长,我有个想法。我拍的窗花短视频,能不能跟你们县台的《凌县故事》栏目合作一下?《凌县故事》不是专门讲凌县的风土人情吗?窗花也是咱们凌县的非遗,说不定能让更多人知道。”

林建军看着她递过来的笔记本,封面是卡通的,画着一只小猫,跟她刚才认真的样子有些反差。他接过笔记本,翻开,里面已经写了几页,都是关于靠山屯窗花的介绍,还有张大爷的生平,字迹娟秀,看得出来很用心。

他心里有些惊讶,也有些佩服。这个姑娘不仅有热忱,还有想法,不像有些年轻人,只凭一时兴起。

“你的想法很好。”林建军抬起头,看着苏晓的眼睛,“《凌县故事》确实需要这样的内容。但是,合作需要走流程,你得先把你的策划方案写出来,交给台里的栏目组,栏目组审核通过后,我们再谈具体的合作细节。”

又是“流程”。苏晓心里嘀咕了一句,却也明白,县台不是她的个人账号,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会尽快把策划方案写好的。”

林建军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屏幕,打开微信:“你加一下我的工作微信吧,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策划方案也可以发给我,我帮你转给栏目组。”

苏晓赶紧拿出手机,扫码加了微信。看着林建军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凌县的雪景图,应该是他自己拍的——她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开心。

“好了,我加上了。”苏晓说,“谢谢林台长,那我先去张大爷家了。”

“嗯,去吧。”林建军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雪天路滑,小心点。”

苏晓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知道了,谢谢林台长。”

她推开门,走进雪地里,亮黄色的羽绒服在夜色中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张大爷家的方向。

林建军坐在小卖部里,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雪水浸过一样,清清爽爽的,又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暖意。他拿起手机,看着苏晓的微信头像——是一只抱着相机的小熊,很可爱。他想了想,把她的备注改成了“苏晓-非遗”,然后关上了手机。

外面的雪还在下,风也小了,只有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轻轻的,像谁在耳边说话。林建军知道,今晚的相遇,或许只是一个偶然。但他也隐隐觉得,这个叫苏晓的姑娘,可能会给凌县,给县台,也给他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站起身,推开门。雪夜里的冷风吹过来,他却不觉得冷。他抬头看向张大爷家的方向,那里的灯亮着,暖融融的,像一个温暖的承诺。

林建军笑了笑,转身往张大爷家走去。他得去跟张大爷打个招呼,顺便,再看看苏晓拍窗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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