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那股子欢喜劲儿,直如烧开了的滚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压都压不住。他恨不得立时颁诏天下,宣告他有了贞儿姐姐孕育的骨血。可万贞儿一句“头三个月最是要紧,宫中人多眼杂”,便像盆凉水,将他那点冲动浇熄了大半,只剩下一腔无处安放的兴奋与紧张。
自那日起,万贵妃的寝宫俨然成了紫禁城里最最要紧的所在。朱见深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围着万贞儿打转,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她是个一碰就碎的琉璃人儿。
“贞儿姐姐,你慢些起身,朕扶着你。”
“贞儿姐姐,这台阶有些高,朕抱你过去?”
“贞儿姐姐,这汤烫不烫?朕替你吹吹?”
“贞儿姐姐……”
万贞儿被他念得脑仁疼,又好气又好笑。这日,她刚想自己伸手去拿榻边小几上的蜜饯盒子,朱见深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来,抢先捧起盒子,揭开盖子,殷切地递到她面前,眼神亮晶晶地等着夸奖。
万贞儿终于忍不住,扶额叹息:“陛下,臣妾只是有孕,不是残废了。” 她拈起一颗蜜渍梅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稍稍压下了那点若有似无的恶心感。“您这般大惊小怪,反倒让臣妾不自在了。”
朱见深闻言,立刻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耷拉下脑袋,蹭到她身边坐下,闷声道:“朕……朕就是担心。贞儿姐姐,你都不知道朕有多高兴,又多害怕……” 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朕总怕哪里照顾不周,委屈了你和孩儿。”
看着他眼底真实的惶恐,万贞儿心头一软。她的深哥儿,自幼缺乏安全感,这期盼已久的孩儿,于他而言是莫大的喜悦,又何尝不是一种全新的、令他无措的牵挂?她反手握住他,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陛下放心,臣妾的身子,自己清楚。近来只觉得胃口好了,精神也足,定会平安无事。” 这话倒不全是宽慰他,有灵泉日夜滋养,她除了偶尔晨起有些恶心,确实比寻常孕妇舒坦许多。
朱见深仔细端详她的脸色,见她脸颊丰润了些,眼神清亮,确实不似病弱之态,这才稍稍安心,却仍旧不肯松懈:“那也得仔细。刘太医说了,头三个月最是关键。” 他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朕已吩咐下去,你宫里的一应饮食份例,都从朕的小厨房走,由王纶亲自盯着,绝不容旁人经手。”
王纶是朱见深最信得过的内侍。万贞儿知他用心,点了点头,心里却盘算着,光这样还不够。她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指尖轻轻摩挲着腕上一个不起眼的玉镯——这是她前几日寻来的物件,内里早已被她用意识灌注了少许灵泉水,虽不及直接饮用或沐浴,但长久贴着肌肤,也能起到些许温养之效。她打算过几日,再寻个由头,给朱见深也备上一件类似的贴身之物。
“陛下有心了。” 她柔声道,随即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属于万贵妃的凌厉,“不过,这宫里若有人以为能趁着这时候兴风作浪,臣妾第一个不答应。” 她凤眼微眯,寒光一闪而逝。前世那些明枪暗箭,她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谁敢把主意打到她和孩儿头上,她定叫那人后悔生出来。
朱见深看着她这护崽母豹般的模样,非但不觉得悍戾,反而心头大定。他的贞儿姐姐,就该是这样,生机勃勃,无人敢犯。他忍不住凑过去,在她颊边飞快地亲了一下,嘿嘿笑道:“有贞儿姐姐在,朕才不怕那些魑魅魍魉。”
万贞儿被他偷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唇角却忍不住弯起。她抚着小腹,感受着那日益明显的、微不可查的暖流与生命悸动,心中一片安然。
随着月份渐长,万贞儿的腰身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虽被宽松的宫装巧妙遮掩,但贴身伺候的锦书、锦画却是能察觉的。她孕中的反应也渐渐显了出来,尤其闻不得油腻腥气,御膳房送来的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常常是看一眼就让她蹙眉。
这日午膳,朱见深陪她用膳,见她对着一盘往日爱吃的清蒸鲥鱼不动筷,只夹着些清爽的凉拌三丝和素炒豆苗,不由得担心:“贞儿姐姐,可是这鱼不合胃口?朕让他们重做?”
万贞儿摇了摇头,用帕子掩了掩口鼻:“也不知怎的,如今闻着这鱼腥气就有些闷。倒是这些清淡小菜,吃着爽口。”
朱见深立刻记在心里。第二日,万贞儿午憩醒来,便见小几上摆着几样新巧的吃食:一碟晶莹剔透的藕粉桂花糖糕,一碗温热的牛乳燕窝羹,还有一小盘洗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的樱桃。
“这是?” 她有些诧异。
锦书笑着回话:“娘娘,是陛下吩咐的。陛下说娘娘近日口味清淡,特意让御膳房想了这些不油腻的点心果子,还说若娘娘喜欢,往后常备着。”
万贞儿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溢开,果然压下了那点不适。她看着那碟精致的糖糕和温润的羹汤,心头暖融融的。她的深哥,虽贵为天子,在这等细微处,却总是用心得让人动容。
她这里舒心顺意,后宫前朝却并非波澜不惊。万贵妃专宠,如今又隐隐传出有孕的风声(虽未明发谕旨,但宫中哪有密不透风的墙),自是引得各方心思浮动。有那按捺不住的妃嫔,或是娘家在朝中有些势力的,便想着法子往皇帝跟前凑,或是往周太后、钱皇后那里递话。
这日,朱见深在慈宁宫给周太后请安,周太后便旁敲侧击地提起了选秀充实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之事。朱见深听着,眉头便蹙了起来,不等周太后说完,便直接道:“母后,贞儿姐姐如今正怀着龙嗣,需要静养,朕此时岂有心思纳新人?没得扰了她清净。此事容后再议。”
话说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情面。周太后碰了个软钉子,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却也不好再多言。
消息传到万贞儿耳中,她正就着灯光,慢慢翻看一本地方志——这是朱见深见她养胎无聊,特意寻来给她解闷的。听闻此事,她只是淡淡一笑,将书页合上。
“陛下待臣妾之心,臣妾省得。” 她对前来回话的小内侍道,语气平静无波,“只是,太后娘娘也是一片苦心。你回去告诉陛下,莫要因此与太后娘娘起了争执,徒惹闲话。”
小内侍应声退下。锦书在一旁有些不解:“娘娘,您就一点也不担心?万一陛下……”
万贞儿抬眸,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淡然与自信:“本宫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轻轻抚着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传来的生命气息日益清晰,“陛下若真是那等耳根子软、见异思迁的,也不会等到今日。”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笃定的弧度,“况且,本宫与陛下之间,早已不是寻常帝妃之情。”
那是相依为命,是深入骨髓的依赖与信任,是任何外力都无法轻易撼动的盟约。
晚间歇息时,朱见深似乎还因慈宁宫的事有些耿耿于怀,搂着万贞儿的腰,将脸埋在她颈窝,闷闷道:“贞儿姐姐,朕只要你和孩子。旁人说什么,朕都不理会。”
万贞儿心中熨帖,手指轻轻梳理着他散落下来的发丝,声音柔得像晚风:“臣妾知道。只是陛下身为天子,有些场面上的事,也不必太过执拗,平白惹太后不快。只要陛下心里装着臣妾和孩子,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她这般通情达理,倒让朱见深更加心疼,将她搂得更紧,喃喃道:“贞儿姐姐,你总是为朕着想……”
烛火噼啪轻响,帐内暖意融融。万贞儿靠在他怀中,感受着腹中孩儿轻轻的胎动,如同鱼儿吐泡,又似蝴蝶振翅,那奇妙的触感让她浑身一僵,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狂喜涌上心头。
“深哥儿……” 她声音带着颤,抓住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小腹上,“你……你感觉到了吗?”
朱见深先是一愣,随即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于掌心之下。起初并无异样,就在他以为是自己错觉时,那一下轻微的、清晰的顶触,隔着薄薄的寝衣,真真切切地传到了他的掌心。
仿佛有一道电流窜过全身,朱见深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最终化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吼:“他……他踢朕了!贞儿姐姐!我们的孩儿踢朕了!”
他像个得了稀世珍宝的孩童,伏在她肚子上,小心翼翼地听着、感受着,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好孩儿,我是父皇,是父皇……你再动一下?再动一下给父皇看看?”
许是感受到了父亲的期盼,那小小的生命竟真的又轻轻动弹了一下。
朱见深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抬起头时,眼眶已是通红,他望着万贞儿,声音哽咽:“贞儿姐姐,你感觉到了吗?我们的孩儿,他好好的,他在跟我们打招呼呢!”
万贞儿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也盈满了水光,她用力点头,笑容如月下初绽的优昙,宁静而满足。
这一刻,所有的筹谋、所有的等待,都值得了。
她的陛下,她的孩儿,都在她的身边,真实而温暖。这重来的一世,她终于将命运的缰绳,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