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的清晨,总是从厨房里细微的动静开始。安欣通常起得最早,她会轻手轻脚地帮大嫂准备早饭。这天,炉子上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弥漫在狭小的厨房里。
大嫂往粥里撒着最后一点糖,看着安欣安静的侧影,欲言又止。昨晚书房里的谈话,她隐约猜到了一些。同为这个家里“成分”不算好的女人,她更能体会安欣此刻的心情。
“欣欣,”大嫂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粥快好了,你去叫小杰起床吧?她昨儿晚上好像又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
安欣“嗯”了一声,放下刀,擦了擦手。她知道安杰为什么睡不踏实,舞会后妹妹那股子失望和烦躁劲儿,谁都看得出来。走出厨房,经过客厅时,她看见大哥安泰已经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报纸,却半天没翻一页,眉头微微锁着,显然心事重重。
“大哥,早。”安欣轻声打招呼。
安泰回过神,放下报纸,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早,欣欣。粥好了?”
“快了,我去叫小杰。”
安欣推开安杰的房门,妹妹果然还蒙着头睡。房间里散落着几本小说,还有一件试过没买成的连衣裙搭在椅背上。安欣走到窗边,拉开一半窗帘,让清晨柔和的阳光透进来。
“小杰,起床了,吃早饭了。”
被子蠕动了一下,传出安杰带着鼻音的不满嘟囔:“……不起,没胃口。”
安欣在床边坐下,轻轻拍了拍被子裹成的“蚕蛹”:“好歹起来喝点热粥,不然胃要不舒服的。大哥等下还要去上班呢。”
安杰猛地掀开被子,头发乱蓬蓬的,眼睛下面有点浮肿,显然是没睡好。“上班上班,他就知道上班!还有心思管我吃不吃早饭?”她语气冲得很,带着莫名的迁怒,“姐,你说大哥是不是老糊涂了?那个江德福,哪一点配得上我们?他居然还劝我考虑考虑!”
安欣的心像被轻轻刺了一下,她垂下眼,整理着被角,声音依旧温和:“大哥……也是为了这个家着想。江团长……人看着是挺实在的。”
“实在?姐,你怎么也帮着他说话?”安杰更不高兴了,坐起身来,“实在就是土里土气吗?我安杰难道就只配找个‘实在’的人?连支像样的舞都跳不好……”她越说越委屈,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看着妹妹娇俏脸上毫不掩饰的嫌弃,安欣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欧阳懿,那个能和她一起读普希金、听肖邦,说话引经据典的青年,他的确和江德福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可如今,欧阳懿在哪里?他的“高雅”又给他带来了什么?而妹妹口中这个“土里土气”的军官,却可能是这个家未来唯一的庇护。
这些话,她不能对安杰说。她只是拿起梳子,轻轻帮妹妹梳理打结的头发:“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快起来,洗漱吃饭。”
早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安泰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说话。安杰用小勺搅着粥,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只有大嫂偶尔低声劝安杰多吃点咸菜。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有力的敲门声。安泰愣了一下,示意大嫂去开门。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竟是江德福。他今天没穿军装,换了一身半新的中山装,虽然依旧掩不住行伍之气,但看得出精心整理过。更显眼的是,他手里提着一个铝制饭盒,还有用油纸包着的一包东西,隐隐散发出油炸面食的香气。
“安泰同志,安欣同志,你们好!俺……我早上起来跑步,路过早点铺子,看这油条刚炸出来,挺香,就……就顺道买了几份,给你们尝尝。”江德福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眼神快速地扫过桌边,最终落在安欣身上时,停顿了一下,亮得惊人。
安欣没想到他会这么一大早过来,还带了早点,一时间有些无措,连忙站起身:“江团长,您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安泰也站了起来,脸上瞬间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哎呀,江团长,您这也太见外了,快请进快请进!我们这正好吃早饭呢,一起吃点?”
“不了不了,我吃过了。”江德福嘴上说着,脚步却迈了进来,目光忍不住又飘向安欣。他看到安欣穿着家常的碎花衬衫,围着素色围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比舞会上那次见到,更多了几分温婉居家的韵味,让他心跳都漏了一拍。他笨拙地把饭盒和油纸包放在桌上,“这是豆浆,还热乎着,油条也是脆的。”
安杰在一旁冷眼瞧着,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觉得江德福这献殷勤的方式也未免太“实在”了点,毫无浪漫可言。
安泰却连连道谢,招呼大嫂拿碗筷:“正好,欣欣,快去给江团长也盛碗粥,这油条配粥最好!”
安欣应了一声,转身去厨房拿碗。江德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安泰请他坐下,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
这顿早饭,因为江德福的到来,气氛变得微妙而热闹起来。江德福虽然话不多,但安泰极力找着话题,从天气聊到工作,又旁敲侧击地夸赞安欣懂事、细心,持家是一把好手。
江德福听得极其认真,不时点头,看向安欣的眼神越发柔和。他注意到安欣给大家分豆浆时,会细心地把上面漂浮的豆皮撇到一边;吃油条时,会用小碟子接着,生怕碎屑掉得到处都是。这些细微处的教养和体贴,让他觉得无比受用,比看任何文艺演出都来得心动。
安欣则一直微微低着头,很少主动说话。她能感受到江德福那灼热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烤得她脸颊发烫。她小口喝着豆浆,那温热的、带着豆香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似乎无法温暖她心底那一片冰冷的角落。她偶尔抬头,会撞上江德福来不及躲闪的、满是欣赏和欢喜的眼神,那眼神纯粹而直接,让她心慌意乱,又有一丝莫名的、难以言喻的酸楚。
安杰匆匆吃了几口,就借口不舒服回了房间。她实在受不了饭桌上那种氛围,尤其是看到江德福对着姐姐那副“傻乎乎”的样子。
饭后,安泰坚持要送江德福出去。在门口,安泰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和诚恳说:“江团长,不瞒您说,我家小杰那个丫头,被我们惯坏了,性子倔,怕是……不太懂事。倒是欣欣,您也看到了,性子柔和,知冷知热。要是……要是您觉得欣欣更合眼缘,我们做家长的,也是乐见其成的。”
江德福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喜悦冲上头顶,黝黑的脸庞都泛起了红光。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安泰同志!您……您说的是真的?安欣同志她……她真好!俺……我是粗人,不会说话,但俺是真心……真心觉得安欣同志好!只要她……她不嫌弃俺……”
安泰看着他这副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他拍了拍江德福的肩膀:“江团长放心,欣欣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她之前有些心事,可能需要点时间。您多包容。”
“一定!一定!”江德福用力点头,像接到了最重要的军令。
送走江德福,安泰回到屋里,看见安欣正在默默收拾碗筷,动作轻柔,背影单薄。他叹了口气,心中那份愧疚又涌了上来,但更多的是为家庭找到出路的如释重负。
安欣把碗筷拿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碗碟,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她知道,从大哥对江德福说出那番话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和这个只见了两次面、带着豆浆油条来献殷勤的军官,紧紧地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