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峪的血腥气被山风吹散,那条隐蔽的小路蜿蜒曲折,将林诗音的车队引向未知的前方。
灰衣人——上官飞,始终走在最前,背影沉默而挺拔,像一座移动的山峦。他步伐稳健,对这条看似无路的荒径异常熟悉,总能避开险峻处,找到最稳妥的通行方式。
林诗音跟在他身后,帷帽下的目光不时落在那宽阔的背脊上。两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风霜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加内敛的、属于强者的从容。只是那周身萦绕的、若有若无的铁血煞气,提醒着她,他这两年的经历,绝非寻常。
一路无话。只有马蹄踏在碎石上的声音,和伤员偶尔压抑的呻吟。
傍晚时分,车队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休整。上官飞简单查看了下地形,便抱臂靠在一块山岩上,闭目养神,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
林诗音吩咐伙计们生火造饭,照料伤员。她走到上官飞不远处,停下脚步。
“今日之事,多谢援手。”她再次开口,语气依旧保持着距离,“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日后林氏商行必有厚报。”
上官飞缓缓睁开眼,面具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路过而已。”他声音低沉,避开了名姓,“不必言谢,更无需厚报。”
林诗音沉默。他不想表明身份,她也不再追问。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夜色渐深,篝火噼啪作响。
一名伤势较轻的伙计,忍不住低声对同伴感慨:“今天真是凶险,要不是那位灰衣大侠……不过,那位大侠看着真有点吓人,那眼神,跟刀子似的。”
另一人附和:“是啊,感觉比‘一阵风’的匪首都狠。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他们的低语虽轻,但在寂静的山夜里,依旧清晰可闻。
上官飞依旧闭着眼,仿佛未闻。
林诗音却微微蹙眉。她想起两年前,那个失忆后眼神纯净、带着怯意依赖她的阿蓝,与眼前这个煞气凛然、沉默如铁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金钱帮的少主……这两年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不再多想,收敛心神,盘膝坐下,默默运功调息。幽冥宫内功运转,一丝阴寒的气息在她周身流转,驱散着连日奔波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睁开眼,只见上官飞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正静静地看着她运功时无意识流露出的、与寻常内力迥异的阴寒气息。他的眼神在面具的遮掩下看不真切,但林诗音能感觉到那份审视。
见她醒来,上官飞移开目光,望向漆黑的山林深处,淡淡道:“你这内力,颇为奇特。修炼时,需固守灵台,勿被阴寒反噬。”
他竟能一眼看出她功法的特性,甚至出言提醒?
林诗音心中微震,面上却不露分毫:“不劳阁下费心。”
上官飞不再多言。
后半夜,果然如上官飞所料,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和呼哨声,显然是“一阵风”的援兵追至。但上官飞选择这条小路极其偏僻,追兵在山外徘徊许久,未能寻到入口,最终悻悻退去。
接下来的路程,有上官飞引路,虽然艰苦,却再未遇到大的危险。他仿佛对北境的地形、势力分布了如指掌,总能提前避开麻烦。偶尔遇到小股不开眼的毛贼,甚至无需林诗音等人出手,上官飞一人一刀,便如砍瓜切菜般将其解决,手段干脆利落,狠辣无情。
数日后,车队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囤积货物的边城。此城气氛紧张,兵士巡逻频繁,但秩序尚存。
林诗音立刻着手安排货物装车,打通关节,准备南返。上官飞将她护送至城内一家信誉尚可的客栈后,便欲转身离开。
“阁下。”林诗音叫住他。
上官飞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无论阁下出于何种目的相助,此番恩情,林诗音记下了。”她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道,“他日若有所需,在不违背林家利益的前提下,林氏商行可助阁下一事。”
这是她能给出的、最郑重的承诺。
上官飞沉默片刻,背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不必。”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灰色的身影很快融入边城熙攘的人流,消失不见。
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离去时也同样干脆。
林诗音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一枚冷硬的物事——那是启程前,她鬼使神差带在身上的、两年前他留下的那块刻着“飞”字的白玉长命锁。
边城的风带着砂砾,吹在脸上,有些刺痛。
她缓缓收起那点莫名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冷静。
货物既已到手,接下来,便是如何在这乱世中,将其安全运回,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利润与实力。
至于那个人……
江湖路远,或许,再无交集。
边城的尘埃尚未落定,林诗音已雷厉风行地着手返程事宜。货物清点、车马调度、通关文书……千头万绪,在她手中却有条不紊。有上官飞先前肃清道路,归途竟比去时顺畅许多,虽偶有小股流民窥视,见车队护卫精良,也不敢妄动。
半月后,太原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林府门前,老管家林福早已带着下人翘首以盼,见到车队安然返回,尤其是林诗音毫发无伤,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娘亲!”
一个穿着小红袄、像颗炮仗似的的小身影从门内冲出来,直扑林诗音。是林安。他长高了些,小脸跑得红扑扑的,一把抱住林诗音的腿,仰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依恋和委屈,“娘亲去了好久!”
林诗音冰冷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一颗暖石,荡开层层涟漪。她弯腰,罕见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将儿子抱了起来。“安儿乖,娘亲回来了。”
小林安搂着她的脖子,把小脸埋在她颈窝,嘟囔着:“安儿想娘亲,天天都想。”
抱着怀中温热柔软的小身体,穿行在熟悉的庭院廊庑间,野狼峪的血腥、边城的肃杀、还有那灰色身影带来的片刻迷惘,都仿佛被隔绝在了高墙之外。这里是她一手重建的基业,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林诗音归来的消息很快传开。她此行不仅成功运回巨额货物,更借边关战事,与几位手握实权的军需官搭上了线,为林氏商行打开了一条全新的、利润惊人的通道。这无疑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
先是城中几家原本与林氏平分秋色的商号,开始明里暗里地压价、抢客,散布流言,说林氏与北境蛮族有不清不楚的勾结。接着,官府衙门对林氏商行的盘查也莫名严格起来,税吏频频上门,鸡蛋里挑骨头。
这些商业上的倾轧,林诗音尚能应付。她手段老辣,又有充足的资金支撑,几个回合下来,反倒让那几家联手的老对头吃了不小的亏。
但真正的麻烦,来自江湖。
这夜,月黑风高。
林府后院墙头,悄无声息地翻下十数条黑影。这些人动作矫捷,气息绵长,显然不是野狼峪那些乌合之众的马匪可比。他们目标明确,直扑林诗音所在的正院。
几乎在他们落入院中的同时,正房的门无声开启。
林诗音一身白衣,立在门口,手中握着那柄泛着幽蓝光泽的软剑。她眼神冰冷,扫过院中不速之客。“金钱帮的‘影卫’?上官虹终于忍不住了么?”
为首一名黑衣人瞳孔微缩,似乎没料到对方一眼便识破他们的来历。他不再废话,手一挥,十余人同时发动,刀光剑影,如同泼水般向林诗音罩去!
这些人配合默契,招式狠辣,专攻要害,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杀人机器。林诗音软剑舞动,身法如鬼魅,剑光织成一片寒网,堪堪挡住第一波攻势。但她内力终究未复巅峰,面对如此多的高手围攻,顿时落入下风,险象环生。
“嗤啦!”衣袖被刀锋划破,带起一溜血珠。
林诗音闷哼一声,眼神愈发冰寒。她正欲催动损耗元气的秘法,做拼死一搏——
“嗡——!”
一道沉闷的、令人心悸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道乌光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射入战团!
“噗!”
一名正挥刀砍向林诗音后心的影卫,动作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突兀出现的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随即软软倒地。
乌光去势不减,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空中诡异折转!
“噗!噗!噗!”
接连三声闷响,又是三名影卫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洞穿要害,瞬间毙命!
剩余影卫大骇,攻势顿止,惊恐地望向乌光来处。
院墙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灰衣,半张玄铁面具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冷光。上官飞手持一张造型奇古、通体乌黑的铁弓,弓弦犹在微微颤动。他眼神透过面具,落在院中,如同看着一群死人。
“滚。”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尸山血海淬炼出的恐怖煞气,瞬间笼罩了整个院落。
那些训练有素的影卫,在这煞气冲击下,竟齐齐后退一步,面露惊惧。
为首那人死死盯着上官飞,又看看面色苍白的林诗音,咬牙道:“少主!帮主之命,不敢违抗!此女……”
“我的话,不说第二遍。”上官飞打断他,手指缓缓搭上弓弦。那乌黑的铁弓似乎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更加可怕的毁灭气息开始凝聚。
影卫首领额头沁出冷汗。他深知这位少主的可怕,更清楚那柄“裂魂弓”的威力。他毫不怀疑,若再迟疑片刻,他们所有人都会变成地上的尸体。
“撤!”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剩余手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翻墙退走,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带走。
院落里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和尚未散尽的杀气。
上官飞收起铁弓,走到林诗音面前。目光扫过她手臂上那道不算深的伤口,眼神微不可察地沉了沉。
“你……”林诗音看着他,心情复杂难言。她料到金钱帮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他会再次出现,更没想到,他会为了她,直接对上官虹派来的影卫下杀手。
“路过。”上官飞依旧是这两个字,语气听不出情绪。他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她,“金疮药。”
林诗音没有接,只是看着他:“你杀了上官虹的人。”
“他手伸得太长了。”上官飞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为何?”林诗音追问。她需要知道他的立场。是仅仅因为触犯了他的权威,还是……有其他原因?
上官飞沉默地看着她,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露出的眼睛,在夜色中深不见底。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林安,不能没有娘亲。”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林诗音心上。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孩子。
是啊,他如今是上官飞,金钱帮的少主,他有他的责任和野心。他们之间,除了那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早已没有任何情分可言。
一股莫名的涩意涌上喉咙,又被她强行压下。她伸手接过瓷瓶,指尖不可避免触碰到他的,冰凉。
“多谢。”她垂下眼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上官飞看着她疏离的模样,眼底深处似有波澜涌动,最终却归于沉寂。“近期,金钱帮不会再来烦你。”他顿了顿,补充道,“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灰色的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的屋脊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诗音握着那瓶微凉的金疮药,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夜风吹过,带着血腥气,也带来一丝深秋的寒意。
她低头,看着手臂上那道浅浅的伤口。这点伤,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但今夜之后,有些东西,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他护着她,只因她是林安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