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关照”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延禧宫这片死水中激起了细微的涟漪,又很快归于沉寂。安陵容依旧按时服药,静心养“病”,对那些突如其来的优厚待遇,她表现得比宝鹃还要淡然,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又或者,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是,她不再于傍晚时分出门透气,即便只在宫门口站片刻也免了。
她将自己彻底囚于这方寸之地,如同一株不需要阳光的苔藓,在阴暗潮湿中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机。
然而,有些相遇,似乎避无可避。
时近腊月,一场大雪覆盖了紫禁城,将朱墙金瓦都染成了素白。雪后初霁,空气清冽刺骨。安陵容因久居室内,炭气熏人,觉得有些头晕胸闷,宝鹃见她气色实在不佳,便劝道:“小主,外头雪停了,日头也好,不如去梅林那边走走?那边僻静,空气也清爽些,总比闷在屋里强。”
安陵容本欲拒绝,但胸腔间的滞涩感确实令人不适。她沉吟片刻,想到那日皇帝是在梅林附近,但如今大雪封路,皇帝想必不会再去。加之梅林位于御花园偏僻一角,平日便少有人至,雪后更是如此。
“也罢。”她终于点头,“只略走片刻便回。”
她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月白袄裙,外罩一件灰鼠皮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由宝鹃扶着,踏着清扫出的狭窄小径,慢慢走向那片覆雪的梅林。
红梅映雪,疏影横斜,冷香浮动。这片冰雪世界确实让人精神一振。安陵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梅清香的空气,觉得胸口的烦闷似乎纾解了些许。她示意宝鹃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等候,自己则缓步走入梅林深处,只想独自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她停在一株老梅前,伸手轻轻拂去枝桠上的积雪,露出底下殷红如血的花瓣。指尖触及那冰冷的柔软,她微微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安陵容身体瞬间僵住。这脚步声……沉稳,缓慢,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不是宝鹃,也不是寻常宫人。
她缓缓收回手,并未立刻回头,心中已是一片冰封雪覆般的冷然。
“何人在此?”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安陵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丝毫波澜。她慢慢转身,依照宫规,垂首,屈膝,行礼,动作流畅而标准,带着一种疏离的恭敬。
“臣妾延禧宫答应安氏,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她的声音透过寒冷的空气传来,清越,平稳,没有一丝颤抖,也没有一丝谄媚。
雍正站在几步开外,身披玄色大氅,并未带随从,只苏培盛远远躬身候在梅林入口处。他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伏跪在雪地里的纤弱身影上。
月白的衣裙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灰鼠皮斗篷更衬得那露出的一截脖颈纤细易折。风帽因她行礼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了那张脸。
饶是雍正心硬如铁,阅美无数,前世今生见过安陵容无数次,此刻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雪光映照下,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眉眼却如同水墨精心勾勒,清冷绝尘,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脆弱。尤其是那双抬起的眼睛,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像是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情绪,连对他这个帝王的畏惧或敬畏都寻不见。
这与记忆中那个敏感怯懦、或是后来使尽手段争宠的安陵容,判若两人。也与选秀时那惊鸿一瞥的印象,似乎又有所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只觉得这女人身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迷雾。
“起来吧。”雍正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皇上。”安陵容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裙摆前的雪地上,姿态恭顺,却透着一种无形的隔阂。
“病可好些了?”雍正走近两步,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带着探究。他记得自己吩咐过太医署好生照料。
“劳皇上挂心,臣妾这是旧疾,需慢慢将养。”安陵容回答得滴水不漏。
“朕赏赐的药材,可用着了?”
“皇上恩赏,臣妾感激不尽,已按太医嘱咐服用。”
一问一答,规矩周全,却毫无生气。雍正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无悲无喜的模样,心中那股因重生而积郁的暴戾与掌控欲,莫名地被挑起了一丝。他厌恶这种无法掌控、看不透的感觉。
他的目光扫过她方才拂拭过的那株红梅,又落回她冰冷精致的脸上,忽然想起前世给她取的封号——“鹂妃”。
那时觉得她歌声婉转,心思活络,像个逗趣的黄鹂鸟。可眼前这人,哪里还有半分“鹂”的影子?倒像一尊冰雪雕成的偶人。
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你似乎会调香?”
安陵容心头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臣妾愚钝,只是闲暇时摆弄些寻常花草,登不得大雅之堂,更谈不上擅长。”她再次否认,与前世的技能彻底切割。
雍正盯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闪烁或隐瞒,却只看到一片沉寂的虚无。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一个无宠无趣、连争宠都不会的女人,即便容貌再美,又有什么意思?
“雪天风寒,你既病着,便早些回去吧。”他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淡漠。
“臣妾告退。”安陵容再次屈膝行礼,然后转身,扶着不知何时已悄悄来到近前的宝鹃,沿着来路,一步一步,稳稳地离开了梅林。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雍正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梅林小径的尽头,如同水滴融入雪地,了无痕迹。
苏培盛这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皇上,起风了,回宫吧?”
雍正“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望着安陵容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
安氏……
看来,需要查的,得更仔细些了。
而回到延禧宫的安陵容,脱下斗篷,坐在熟悉的窗边,手心里,却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
刚才那一瞬,皇帝审视的目光,几乎要穿透她这具皮囊,看到她内里那个早已换了魂芯的本质。
她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她抬手,轻轻按在心口。
那里,依旧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