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冬日了,延禧宫偏殿里,炭火烧得并不旺,只勉强驱散着彻骨的寒意。
安陵容畏寒,早早换上了厚实的冬衣,外面依旧裹着那件半旧的湖蓝披风,怀里抱着的手炉却似乎总也暖不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凉意。
宝鹃添了块炭,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势,叹了口气:“这雪一下,各宫走动更少了,咱们这儿越发清静了。”她这话像是随口抱怨,眼神却悄悄瞟向安陵容。
安陵容正对着一幅即将完成的雪景图做最后的点缀。素白的绢帛上,远山覆雪,寒江凝冰,唯有一叶孤舟,一个戴着蓑笠的垂钓背影,几乎要与那茫茫雪色融为一体。她闻言,头也未抬,只淡淡道:“清静不好么?正好养病。”
她的声音比这殿内的空气更凉几分。宝鹃讪讪地闭了嘴,心里却愈发觉得这位小主难以揣度。旁人若是被遗忘至此,多少会有些怨怼或是焦躁,可她倒好,真把这冷宫般的日子过得如同修行。
殿内一时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针线穿过绢帛的细微声响。
然而,延禧宫的清静,不过是紫禁城巨大冰面上的一道浅痕。冰层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几日后的傍晚,宝鹃从膳房取晚膳回来,脸色有些异样,带着几分压低的惊悸:“小主,咸福宫的沈贵人……出事了。”
安陵容执针的手稳稳落下,绣完最后一片雪花的轮廓。
沈眉庄出事……是了,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那个所谓的“假孕”局。华妃的手笔,皇后的顺水推舟。
“出了何事?”她问,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问“今日晚膳有什么”。
宝鹃见她如此镇定,倒有些意外,忙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沈贵人被诊出有孕,皇上和太后都高兴得很,还给沈贵人赐了封号惠,并且还赏赐了不少东西。可、可不知怎么的,转眼又说那是假的,是沈贵人为了争宠故意谎报……皇上大发雷霆,当场就夺了沈贵人的协理六宫之权,从圆明园送回禁足咸福宫了!”
安陵容慢慢收起针线。沈眉庄那般心高气傲的人,被当众揭穿“假孕”,扣上欺君的罪名,此刻怕是比死还难受。
前世此时,自己或许还会为她揪心,如今却只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早已看过的戏码重演。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或是被时势推着走的,她无意,也无力改变。
“哦。”她只应了这么一个字。
宝鹃看着她淡漠的侧脸,忍不住道:“小主,沈贵人先前那样得宠,这一下……可是摔得不轻。宫里人都说,是华妃娘娘……”她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低下头。
安陵容抬眸,清冷的目光落在宝鹃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看到内心去。“慎言。”她只说了两个字,便起身走向桌边,“摆饭吧。”
宝鹃心头一紧,连忙称是,不敢再多话。她越发觉得,这位安小主并非什么都不懂,相反,她似乎什么都看得明白,只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用罢晚膳,雪还在下。安陵容让宝鹃将窗户开了条小缝,冷风裹着雪气吹入,带着一股干净的凛冽。
她望着外面混沌的夜色,心中计算着时日。沈眉庄倒台,甄嬛的圣眷恐怕会更上一层楼,同时也会更成为华妃的眼中钉。这后宫,马上就要更不太平了。
果然,没过两日,宝鹃又从外面带回了消息。这次她的语气复杂了许多,带着点难以置信:“小主,莞贵人……晋封为莞嫔了。”
安陵容正对着一小碟晒干的茉莉花,仔细剔除着花蒂。闻言,她动作不停,只轻轻“嗯”了一声。
甄嬛晋封是迟早的事,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皇帝对那张酷似纯元的脸,以及那份才情,确实是上了5分心。这份隆宠,是蜜糖,也是砒霜。
“皇上还赐了莞嫔娘娘‘椒房之宠’呢!”宝鹃的语气里忍不住带上了些许羡慕,“那可是极大的荣宠啊……”
椒房之宠。安陵容指尖微顿。前世她也曾暗暗羡慕过,甚至嫉妒过。如今听来,只觉可笑。那用花椒涂满墙壁的温暖宫殿,代表的并非寻常夫妻恩爱,而是帝王对子嗣的期盼,对纯元影子的执念。
甄嬛此刻沉浸的越多,将来知道真相时,便会摔得越狠。
“知道了。”安陵容将剔好的茉莉花收入一个小巧的锦囊里,语气依旧平淡。
宝鹃看着她这副模样,满肚子关于莞嫔如何风光、如何受赏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实在不明白,同为宫妃,听到这样的消息,安小主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
安陵容封好锦囊,递给宝鹃:“收起来吧。”这里面只是最普通的干花,连香料都算不上,只是她用来宁神的小玩意儿。
她不需要椒房之宠,不需要圣眷隆恩。她只需要这延禧宫偏殿的方寸安宁,需要母亲在京城的平安顺遂。
年关将近,紫禁城内外都透着一股紧绷的热闹。各宫开始领取过冬的银炭份例,内务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得势的宫苑,炭火充足,暖意融融;失势的,便只能靠着那点劣炭,在寒气中苦熬。
延禧宫的份例,依旧是按最末等的答应规格发放。宝鹃领回来的银炭数量不多,且夹杂着不少炭末子,烧起来烟大,又不耐烧。
“小主,内务府那起子小人,看人下菜碟!”宝鹃拍打着身上的炭灰,脸上带着愤愤,“给咱们的炭都是些次货,奴婢与他们理论,他们只推说如今各宫用炭紧张,让咱们先将就着。”
安陵容正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绣着一枝忍冬藤。闻言,她抬起眼,看了看那筐成色不佳的银炭,脸上没什么意外之色。内务府向来如此,拜高踩低是常态。她一个无宠又“病弱”的答应,能按时拿到份例已算不错,哪里还能指望上好的东西。
“能用便好。”她复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将炭盆挪近些,烟大就开点窗缝。”
宝鹃见她这般逆来顺受,心里那点不平也泄了气,只得依言照办。炭盆里的火苗微弱,烟气呛人,安陵容却似乎毫无所觉,只专注地引着丝线,那忍冬藤在她指尖蜿蜒,带着寒冬中不屈的韧性。
这时,殿外传来些许动静。宝鹃出去一看,竟是碎玉轩的首领太监小允子带着两个小太监,抬着满满一筐上好的红罗炭过来了。
“宝鹃姑娘,”小允子脸上堆着笑,打了个千儿,“我们莞嫔娘娘想着安小主身子弱,畏寒,特意让奴才送些炭来给安小主应应急。”
宝鹃又惊又喜,连忙将人让进来。
安陵容搁下绣绷,看着那筐烧起来无烟无味、火力持久的红罗炭,眼神微动。甄嬛……她还是这般,惯会施恩于人。前世几匹料子,几句温言,便让她感恩戴德,以为觅得知己。今生,她早已不需要这些。
“莞嫔娘娘厚爱,我心领了。”安陵容起身,语气疏离而客气,“只是我份例虽薄,却也够用,不敢劳动娘娘破费。还请公公原样抬回吧。”
小允子脸上的笑容一僵,没料到会吃个闭门羹。他忙道:“安小主您千万别客气,我们娘娘是真心惦记您……”
“公公好意,我明白。”安陵容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只是无功不受禄,我与莞嫔娘娘并无深交,实不敢受此厚礼。宝鹃,送客。”
宝鹃在一旁看得心急,这么好的炭,小主怎么就推了呢?可见安陵容神色冷淡,也不敢多嘴,只得对小允子赔了个笑脸,将人送了出去。
看着那筐红罗炭被抬走,宝鹃回转来,忍不住小声嘟囔:“小主,那可是红罗炭啊……莞嫔娘娘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安陵容重新拿起绣绷,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这后宫里的‘好心’,往往代价最高。”收了这炭,便是承了甄嬛的情,无形中就被打上了“莞嫔党”的印记。
华妃正盯着甄嬛,此刻与碎玉轩有任何牵扯,都是引火烧身。她只想做壁上观客,不想被拉入任何一方阵营。
宝鹃似懂非懂,但见安陵容神色决然,也不敢再劝。
炭火的事不过是个小插曲,却像一滴水落入油锅,瞬间炸出了更大的动静。没过两日,宫里便传出消息,莞嫔恃宠而骄,竟将份例的红罗炭大量赠予他人,自己宫中所用反而不够,以致感染风寒病倒了。
消息传到延禧宫时,宝鹃正在给炭盆添那劣质的银炭,听得手一抖,炭块差点掉出来。
“小主……这……”她脸色发白,看向安陵容。若当日收了那炭,只怕如今延禧宫也要被卷入是非中了。
安陵容正将绣好的忍冬香囊收口,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果然如此。华妃出手了。借着炭火之事发难,既打压了甄嬛的气焰,又彰显了自己协理六宫的“公正”。
“风云变幻,旦夕祸福。”她将香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只有最纯粹的干花香,没有任何复杂的香气,“守住本心,方能安稳。”
她的话像是在对宝鹃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宝鹃看着在微弱炭火映照下,面容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主子,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年轻小主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透彻和冷静。她似乎总能提前嗅到危险的气息,然后巧妙地避开。
不久,皇帝下令彻查“炭火事件”,最终以惩戒内务府几个管事、并厚赏莞嫔作为结束。甄嬛有惊无险,圣宠似乎更隆。
宝鹃唏嘘不已:“真是险啊,还好莞嫔娘娘圣眷在身。”
安陵容却只是淡淡一笑。圣眷?这后宫里的恩宠,从来都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今日能因“炭火”责罚内务府,明日也能因其他事收回一切。甄嬛此刻越是风光,他日跌下来,便越是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