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雪地里碾出两道深辙,穿过朱雀大街时,时宜撩着车帘的手冻得发红。
街旁的店铺都挂起了红灯笼,雪光映着烛火,把中州城的年味烘得愈发浓郁。
她望着街角卖糖画的摊子,忽然想起去年师父离京前,曾在这里给她买过一支狐狸形状的糖画,说西洲的孩子也爱这个,只是冬天里糖冻得太硬,得捂在怀里化一会儿才能吃。
“姑娘,快到宫门了。”
成喜替她拢了拢狐裘的领口,轻声提醒。
时宜收回目光,指尖在车帘上轻轻蹭了蹭,把那些翻涌的思绪压下去。
车辇稳稳停在承天门下,李德全早已换好官服候着,见她下车,连忙引着往紫宸殿方向走。
雪粒落在金砖上,很快就被往来内侍的脚步碾成了水,空气里混着炭火气与龙涎香,是她熟悉的宫城气息。
穿过抄手游廊时,远远就听见紫宸殿方向传来朱笔搁在砚台里的轻响。
时宜深吸一口气,踩着石阶拾级而上,廊柱上缠绕的蟠龙雕刻在宫灯下投出斑驳的影,像极了北境军帐外悬挂的图腾。
“陛下,漼姑娘到了。”
李德全的声音刚落,殿内就传来刘徽带着少年气的回应。
“快请她进来。”
时宜推门而入时,正撞见刘徽站在窗前看雪。
他身上的明黄锦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只是转身时,她还是瞥见他攥着窗棂的指节泛白。
那是他心绪不宁时的习惯,像极了去年冬猎时,太傅驳斥他旨意的模样。
“臣女时宜,参见陛下。”
她屈膝行礼,裙摆扫过地面的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
“免礼。”
刘徽快步走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石青袄裙上,嘴角先弯了弯。
“这件衣裳很衬你,比去年见时又长了些个头。”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
“朕一收到西洲的急报,就想着该叫你一起来接皇叔。你是他最疼的徒弟,他见了你,定会比见朕这个侄子要高兴。”
时宜垂着眼帘,指尖轻轻绞着衣袖。
“谢陛下惦念臣女。师父……许久未归,臣女也盼着能早些见到他。”
话音刚落,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殿内回荡,像殿外敲在铜钟上的雪粒。
刘徽望着她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昨夜李德全回禀时说的话。
漼府的石桌上摊着《孙子兵法》,旁边放着绣了一半的平安符。
他转过身,从案几上拿起一卷明黄封皮的卷宗,递到她面前。
“这是刚誊抄好的军报,你先看看。西洲这半年打的几仗,皇叔都写得详细,尤其是上个月那场雪夜奇袭,竟用三百轻骑破了敌营,连太傅都挑不出错处。”
时宜双手接过卷宗,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墨迹,烫得像北境的星火。
她低头翻开,见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偶尔有几处批注,正是师父惯有的笔锋。
看到“夜袭时雪深及膝,将士们嚼着冻硬的麦饼冲锋”时,指腹忽然顿住。
眼前浮现出他在雪地里策马的模样,玄色披风上落满霜花,却连眉峰都没皱一下。
“皇叔总说,你虽为女子,却比朝中那些只知引经据典的文官更懂兵法。”
刘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少年人的怅然。
“朕登基三年,若不是他在西洲镇着,怕是连这紫宸殿的门槛都要被太傅一党踏平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墙上的积雪。
“你看这雪,下得越大,越能藏住脚印。可有些东西藏不住。就像皇叔的战功,就像……朕想守住这江山的心思。”
时宜合上军报,轻声道。
“陛下仁厚,朝中大臣总会明白的。师父此次归来,定能助陛下稳住朝局。”
她说得恳切,心里却清楚,阿娘叮嘱的“分寸”二字,此刻正压在心头,像檐下的冰棱。
刘徽转过身,眼里的红血丝比清晨时淡了些,却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城门口吧。”
他提起明黄的披风,大步走向殿外。
“皇叔的队伍该过偃师了,雪地里行军慢,我们去早些,也好让他远远看见,这中州城,有人盼着他回来。”
时宜连忙跟上,莲心捧着暖炉追出来,想替她披上,却被她轻轻推开。
“不必了,城门风大,带着累赘。”
她望着刘徽在前引路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师父离京时,也是这样走在前面,玄色衣袍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宫门外早已备好了车辇,刘徽却摆了摆手。
“不坐车,我们步行过去。”
他指着宫道两侧的灯笼。
“这样慢慢走,正好能让那些盯着紫宸殿的人看看。朕不是孤立无援,漼家的姑娘陪着朕,南辰王军的旗帜,马上就要插回中州城了。”
时宜跟在他身侧,踩着他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往前走。
宫道旁的松柏上积着厚雪,偶尔有雪块落下,砸在灯笼上,发出噗的轻响。
她听见刘徽在哼一首曲子,调子雄浑,正是《破阵乐》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