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燃到了尽头,李德全刚换上新的,火苗“噗”地蹿高寸许,将刘徽垂眸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
他手里捏着那枚从户籍册里抽出来的纸样。
是玄一让人拓下来的赵念生辰八字,旁边还附着邻居描述的柳氏样貌,说是“眉眼温顺,指尖总带着丝线的淡香”。
“李德全。”
刘徽忽然开口,将纸样折成方胜。
“把赵腾的卷宗收起来吧。”
李德全一愣,刚要伸手,却见皇帝又补了句。
“不必归档,就放在西暖阁的暗格里。”
这是要暂时压下此事?
李德全心里打了个转,躬身应道。
“嗻。”
他捧着卷宗退出去时,瞥见案头那盏鱼线连着的茶杯,线尾的银铃安静地垂着,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沉郁。
刘徽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涌进来,吹得他龙袍的下摆微微晃动。
远处长乐宫的方向亮着盏孤灯,像颗悬在夜幕里的星子,明明灭灭,照不透深宫里的心事。
他想起方才在卷宗里看到的。
二十年前太后还是才人的时候,曾借着给禁军绣护心符的由头,往赵腾营里送过七次东西。
每次送去的锦缎纹样都记在档里,有缠枝莲,有并蒂菊,最后一次是方水红底的并蒂莲,与玄一描述的肚兜正好对上。
那时的太后,大约是真动过心的。
刘徽指尖划过窗棂上的雕花,木头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一个深宫才人,一个禁军小旗官,借着同乡的名义偷偷往来,把情意绣进针脚里,藏在护心符的夹层中,那样的日子,或许比现在的太后之位更让她怀念。
赵腾呢?
他若对太后毫无情意,何必把那方肚兜藏在书房暗格里二十年?
可他若真念着旧情,又怎会在中州另娶,十年不通音讯?
“心里定还有他……”
刘徽低声自语,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
太后今日没立刻处置赵念,就是最好的证明。
换作平日里的她,面对政敌的子嗣,只会像掐灭烛火般干脆,绝不会留着过夜,更不会对着旧物出神到天明。
这盘棋忽然变得有趣起来。
太后的旧情,赵腾的密函,柳氏的绣绷,还有那个叫赵念的孩子……
像一颗颗被打散的棋子,看似毫无关联,却被无形的线牵在一起,绕成了死结。
他没必要急着解开。
刘徽关上窗,转身回到案前。
太后想留着赵念做什么?
是想拿孩子当筹码逼赵腾现身,还是念着肚兜的情分,终究狠不下心?
无论哪种,都比他直接出手更有意思。
让她去闹,让她在旧情与权欲里挣扎。
他只需要站在局外看着,看她如何平衡心里的秤,看她是会为了权力斩草除根,还是会为了那点残存的情意网开一面。
“陛下,夜深了,要不要传些点心?”
李德全不知何时进来的,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盘,上面摆着几样精致的糕点。
刘徽摇摇头,目光落在那盏茶杯上。
鱼线依旧没动,玄一那边想必也没新消息。
他忽然想起赵念哭着找虎头玩偶的模样,那孩子抽噎着哼唧的声音,大约像根针,扎在太后心上最软的地方了。
“李德全。”
他拿起茶盏,温热的茶水晃出细小的涟漪。
“你说,一个人心里装着两个人,会是什么滋味?”
李德全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
“奴才……奴才愚钝,不懂这些。”
刘徽笑了笑,没再追问。
他放下茶盏,起身走向书架。
“朕去偏殿待会儿。”
“嗻。”
书架缓缓移开,露出幽深的甬道。
刘徽拾级而下,壁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
玄一依旧跪在寒铁桌旁,见他进来,叩首道。
“陛下。”
“长乐宫有动静吗?”
“回陛下,太后让陈武将赵念移到了偏殿东侧的暖阁,派了两个心腹宫女伺候,还让人去御膳房传了些孩童爱吃的点心。”
玄一的声音依旧平淡。
“她自己则在正殿翻看着赵腾的密函,时不时对着肚兜出神,有两次拿起笔想写什么,又都放下了。”
刘徽在寒铁桌旁坐下,指尖敲着桌面。
“她在犹豫。”
“是。”
玄一补充道。
“陈武在殿外候着,几次想进去回话,都被太后挡了。听影说,陈武脸上很是焦急,像是怕太后改变主意。”
陈武自然急。
他赌太后念旧情才敢带回赵念和肚兜,若是太后迟迟不做决定,等她回过神来,最先处置的怕是他这个抗命的奴才。
刘徽忽然觉得陈武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笑。
他以为摸透了太后的心思,却不知那点旧情在权力面前,脆弱得像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继续盯着。”
刘徽站起身。
“尤其是太后看密函时的神情,还有她对赵念的态度,一丝一毫都别放过。”
“属下遵命。”
刘徽没再多说,转身走出密室。
甬道的壁灯随着他的脚步熄灭,将玄一重新藏进黑暗里。
这位年轻的皇帝心里清楚,太后的犹豫不会太久,等她想明白赵腾密函里的野心,等她意识到留着赵念是养虎为患,总会做出决断。
他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