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的窗纸刚被晨露浸得发潮,小宫女捧着一匹藕荷色软缎进来时,欣嫔正对着铜镜拔鬓角的碎发。
镜面里映出缎子上绣的缠枝莲,线脚密得能数清针数,她捏着缎角的手指顿了顿,尾戒上的碎钻在晨光里闪了闪。
“皇后娘娘赏的?”
她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贴身宫女春桃正给她挽发,闻言手一松,玉簪“当啷”掉在妆奁上。
“娘娘,这料子是江南织造新贡的云锦,听说宫里的份例要到下月才发呢。”
欣嫔对着镜子扯了扯衣领,去年封嫔时的石青缎子已经洗得发旧。
她想起三日前金嫔倒在御花园的样子,珠钗滚了一地,被太医用锦被裹着抬走时,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还在晃。
那是上月帝生辰赏的,如今却不知躺在哪个冷宫的角落。
“皇后倒是有心。”
她拿起软缎往身上比了比,藕荷色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替我收着吧,记得回张谢恩的帖子。”
春桃应着去了,她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忽然想起刚入宫时,金嫔在百花宴上穿着石榴红的宫装,被皇帝挽着手说“这颜色最配你”,那时谁不羡她风光?
景仁宫的暖阁里,淑妃正临窗翻着棋谱。听见宫女回报时,她捏着黑子的手悬在棋盘上,半晌才落在天元位。
棋盘对面的静婕妤凑过来看,见那匹烟霞紫的罗缎上绣着暗纹海棠,指尖刚触到料子,就被淑妃用棋子敲了敲手背。
“皇后这是……要做什么?”
静婕妤缩回手,去年冬宴上,她和金嫔争着给皇帝剥蟹,被金嫔用滚烫的茶泼了手,那时皇后只淡淡说了句“妹妹们年轻气盛”,谁也没帮。
淑妃落子的声音很轻。
“金嫔倒了,各宫人心慌慌,她这是给咱们吃颗定心丸呢。”
她指尖划过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你以为金嫔是怎么得的势?还不是仗着家里是开国元勋,可就算是异姓王……如今不都在皇帝手里么?”
静婕妤猛地抬头,想起昨日去探望金嫔,宫门口守着的侍卫都是生面孔,连金嫔的亲妹妹想进去送药,都被拦在石阶下。
她望着那匹烟霞紫的罗缎,忽然觉得比金嫔常穿的正红顺眼多了。
至少这颜色,不会扎眼到让人忘了收敛。
永和宫的小厨房飘着甜香,丽嫔正指挥宫女炖燕窝。
听见皇后赏了绸缎,她从砂锅里舀出一匙羹,吹了吹递到嘴边。
“是苏绣还是粤绣?”
“回娘娘,是蜀锦,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呢。”
宫女捧着料子进来,碧色的缎面上,金线绣的鸳鸯眼用的是南海珠,在灯下泛着柔光。
丽嫔舀着燕窝的手停了停。
她刚入宫时性子急,在御花园和金嫔吵过架,转头就被分到这偏僻的永和宫,三个月没见着皇帝的面。
那时金嫔派人来送赏赐,锦盒里装着支断了齿的玉梳,明摆着是羞辱。
“把这燕窝给皇后宫里送去。”
她放下银匙,用银签挑了挑鬓边的珠花。
“就说我新学的手艺,让娘娘尝尝鲜。”
宫女应声去了,她摸着那匹碧色蜀锦,忽然想起选秀时,皇后站在殿前,穿着石青色的朝服,说“入宫便是一家人”,那时谁信?
如今才懂,这宫里最可靠的,从来不是皇帝的恩宠,是能在风浪里稳稳坐着的人。
长春宫的书架上摆着半开的话本,云嫔正看到“杨贵妃赐死马嵬坡”。
宫女捧着两匹杏色绫罗进来,她翻书的手指顿在“红颜祸水”四个字上,抬头见那绫罗上绣着兰草,针脚疏朗,倒有几分清雅。
“皇后倒是记得我喜欢素净颜色。”
她合上书,去年她生辰,皇帝赏了支赤金凤凰钗,金嫔见了,转头就找太后说她“僭越”,最后还是皇后以“姐妹间玩笑”揭了过去。
宫女往炭盆里添了块银骨炭。
“娘娘,各宫都在说,金嫔怕是回不来了。”
云嫔没接话,只拿起绫罗往窗上比,春日的阳光透过料子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杏色光晕,像极了她未入宫时,在家乡见着的杏花雨。
她忽然笑了,原来这宫里的恩宠,就像话本里的故事,热闹时人人追捧,凉了时连块遮羞布都没有。
倒是皇后这碗温水,看着平淡,却能在寒夜里暖着人心。
坤宁宫的窗台上,几盆兰草刚浇过水。
沈微婉看着各宫送回的谢帖,指尖拂过烫金的“臣妾叩谢皇后娘娘恩典”,忽然想起昨日去探望金嫔,隔着窗纸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像破风箱似的。
“娘娘,丽嫔宫里送了燕窝来。”
贴身宫女青禾捧着食盒进来。
“说是她亲手炖的。”
沈微婉掀开盒盖,冰糖的甜香漫出来,她舀了一勺,温温的正好入口。
“赏给殿外的小太监吧。”
她放下银勺,望着窗外抽芽的柳树。
“告诉库房,剩下的绸缎不用送了。”
青禾愣了愣。
“娘娘?”
“够了。”
沈微婉拿起一本闲书,书页上印着“上善若水”四个字。
“她们心里有数了。”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书页轻轻翻动。
她知道,这些绸缎送出去,不是为了笼络人心,是为了让她们看清。
这宫里的路,从来不是只有皇帝恩宠一条。
金嫔的红极一时是镜花水月,而她这坤宁宫的石青色宫墙,才是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各宫的谢帖在案上叠成一摞,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烫金的字迹闪着细碎的光,像极了那些嫔妃们幡然醒悟后,重新燃起的、小心翼翼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