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病了,时好时坏。”
戚真真放下木匣,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早凉透了。
“倒是皇帝,看着清瘦了些。金荣的案子还没了结?”
“快了。”
皇帝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像淬了冰的刀。
“只是查案时,总想起些从前的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母后,我父皇……是不是你害死的?”
“哐当”一声,戚真真手里的茶盏落在茶几上,水渍溅湿了她的袖口。
她猛地抬头,眼中的浑浊瞬间褪去,只剩下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皇帝这话,又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
皇帝冷笑一声,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暮色。
“朕记得,父皇驾崩前三个月,还能在御花园打拳。可那之后,突然就‘龙体违和’,太医换了一拔又一拔,却连病因都说不清。最后那晚,守在寝殿里的,只有你和赵腾。”
赵腾是戚真真的老相好,当年的禁军统领。
那时他年纪小,只当是意外,可随着金荣案牵扯出越来越多旧人旧事,他才渐渐发现,那所谓的“恶疾”,怕也是人为的。
“当年宫中确实只有哀家和赵腾。”
戚真真的声音稳了些,却带着刻意的僵硬。
“可那是先帝的意思。他说朝臣们各怀心思,唯有自家人可信。皇帝总不会忘了,那时你才十岁,若不是哀家顶着‘牝鸡司晨’的骂名垂帘听政,这江山早就落入旁人手里了!”
这话倒是不假。
先帝骤崩时,他年幼无权,皇叔周生辰远在西洲,朝中以金荣为首的几位老臣蠢蠢欲动,确实是戚真真凭着雷霆手段,拉拢朝臣,稳定朝局,才让他坐稳了这龙椅。
“朕从没忘过母后的‘功劳’。”
皇帝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朕更没忘,母后是如何借着‘幼帝需教’的由头,把奏折都拿到长乐宫批阅;如何让赵腾把持禁军,连朕想见皇叔一面都难如登天;如何在朕十五岁那年,本该亲政时,却说‘皇帝还需再学三年’,硬是把垂帘听政的日子又拖了两年。”
戚真真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总说皇叔兵权太重,是心腹大患。”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寒意。
“可若不是皇叔在西洲镇着北狄,若不是他一次次把缴获的粮草送回关内,你哪来的底气和朝臣周旋?你怕的从来不是皇叔夺权,是怕他回来帮朕亲政,断了你垂帘听政的路!”
他步步紧逼,眼中的痛楚与愤怒几乎要溢出来。
“你甚至恨不能他死在战场上,是不是?这样你就能再找个听话的皇子养着,继续做你的无冕之皇!”
戚真真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哀家是为了你!为了这江山!你以为做皇帝那么容易?若不是哀家替你挡着那些明枪暗箭,你早就被金荣那帮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为了朕?”
皇帝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
“为了朕,你就害死父皇?为了朕,你就把这后宫变成你的屠宰场,凡是对朕忠心的宫人,不是病死就是失踪?为了朕,你就纵容金荣结党营私,只因他肯对你俯首帖耳?”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敲在戚真真的心上。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软榻上,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灰败。
“母后。”
皇帝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金荣的案子,朕很快就能查完。等朕腾出手,自会来查父皇驾崩的真相。”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推开。
“你最好好好想想,找出一个能让朕信服的理由,证明父皇不是你害死的。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可那未尽之语里的寒意,却让整个暖阁都仿佛结了冰。
戚真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看着那明黄色的龙袍消失在廊下的暮色里,忽然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呜咽。
她想起刚入宫时,先帝笑着对她说“朕的江山分你一半”。
想起抱着年幼的皇帝,在垂帘后听着朝臣山呼“太后千岁”。
想起周生辰带着西洲的捷报归来,却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只为求她放了被关押的忠臣……
这一生,她从才人做到皇后,从皇后做到太后,临政五年,权倾朝野,已是多少女子望尘莫及的风光。
可到头来,却落得个被亲生儿子质问“是否弑夫”的境地。
她恨周生辰。
若不是他总在边关打胜仗,若不是他在朝臣中威望太高,若不是他一次次提醒皇帝“该亲政了”,她何至于急着把权力交出去?
何至于如今困在这冷清的长乐宫,连儿子的面都见不到几次?
可她更怕。
怕皇帝真的查下去,怕那些被她深埋在史书角落里的真相,会像恶鬼一样爬出来,将她这最后一点体面,撕得粉碎。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老嬷嬷怯生生地走进来,想点灯,却被戚真真挥手喝退。
她独自坐在黑暗里,指尖死死攥着那只装着先帝旧物的木匣,指节泛白,直到匣角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才仿佛找回了一丝力气。
“去……去把赵腾当年的卷宗找来。”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哀家要再看看。”
老嬷嬷不敢多问,慌忙应声退下。
暖阁里重归死寂,只有风卷着雪花,在窗棂上撞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极了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冤魂,终于要开始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