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崖城的铁矿开工,阿古拉的弟弟阿古达报了名。
他原是北狄的牧人,不懂打铁,却认得矿石。
北狄的草原上也有铁矿,只是耶律烈从不让牧民碰,说那是“只配奴隶干的活”。
西洲来的铁匠耐心得很,教他们辨认矿石,教他们拉风箱,午饭时还把自己碗里的肉分给他们。
“多吃点,有力气干活,挣了钱才能娶媳妇。”
阿古达摸着发烫的铁块,忽然觉得这比放羊踏实。
每日三个铜板,顿顿有杂粮,月底还能预支工钱给阿古拉,让他给侄子买笔墨。
有次他打坏了一把凿子,吓得直哆嗦,工头却拍拍他的肩。
“没事,谁学手艺不犯错?这把算我的,再打一把好的出来就行。”
消息传到其他北狄百姓耳朵里,来登记做工、领种子的人越来越多。
云漠城有个北狄老妪,丈夫曾是耶律烈的亲兵,战死在沙陵城,留下她和一个傻儿子。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粥棚领粥,负责分粥的兵卒见她儿子冷得发抖,竟把自己的棉袍脱下来给孩子穿上。
“大娘,天凉,别冻着孩子。”
老妪捧着热粥,看着那件带着军徽的棉袍,忽然“扑通”跪在地上,用北狄话哭着说。
“我们……我们对不起你们……”
周围的北陈百姓忙把她扶起来,李婆婆还把自己刚蒸的馒头塞给她。
“过去的事,不提了,都是苦命人。”
入冬前,沙陵城的官府收到了上百份户籍变更申请,都是北狄百姓,请求归入北陈户籍。
为首的是阿古拉,他捧着药铺的账本,恭恭敬敬地递给沙陵令。
“大人,我家在这住了三代,早就把根扎在这了。耶律烈那畜生,害得我们有家不能回,如今将军给我们活路,我们想做北陈人,守着这城过日子。”
沙陵令看着账本里夹着的一张纸,上面是阿古拉儿子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北陈文字,写着“我爱沙陵城”。
他想起周生辰说的“一视同仁”,提笔在申请上批了“准”,又额外添了一句。
“药铺的税,明年也减半。”
消息传到周生辰耳中时,他正在青崖城的铁矿看新出的农具。
铁匠们围着他,献宝似的展示刚打好的犁铧,有北陈样式的,也有西洲样式的,还有几个北狄铁匠改良的新样式,据说耕起地来更省力。
“将军您看。”
阿古达举着一把犁铧,脸上沾着黑灰。
“这是我们几个北狄人琢磨的,比西洲的轻,比北陈的尖,开春试试就知道!”
周生辰接过犁铧,指尖触到冰凉的铁,却觉得暖得很。
他想起刚到三城时,百姓们躲闪的眼神,北狄商户颤抖的手,那些被战火刻下的隔阂,竟在这日复一日的盖房、打铁、分粥里,悄悄融化了。
“好。”
他点头,目光扫过铁矿里忙碌的身影,北陈的铁匠在教西洲人淬火,西洲的石匠在帮北狄人辨认矿石。
没人再刻意区分彼此的出身,只在乎手里的活计能不能做好,能不能让日子好过些。
那日傍晚,青崖城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周生辰站在城头,看见百姓们互相帮着收晾晒的粮食,北狄的妇人帮着西洲的婆婆抱孩子,西洲的货郎给北陈的老汉送新打的拐杖。
雪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落进那些刚刚修补好的屋舍烟囱里,化作袅袅的白烟,在暮色里缠成一团。
凤俏裹着厚厚的棉袄跑上来,手里拿着张名册。
“师父,您看!这是新归入北陈户籍的北狄百姓,有两百多户呢!他们还说,开春要一起去云漠城开垦荒地,说要种出最好的麦子,给咱们南辰王军做军粮!”
周生辰接过名册,雪落在纸页上,瞬间化成小小的水珠,晕开了那些墨迹。
他忽然明白,所谓赢人心,从来都不是靠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而是在这柴米油盐的琐碎里,让人看见实实在在的安稳,让人相信明天真的会比今天好。
雪越下越大,把三城的屋顶都染成了白色。
那些曾经的伤疤,那些被铁蹄踏过的痕迹,都被这温柔的白雪覆盖着。
周生辰知道,雪化了之后,痕迹或许还在,但只要这些一起盖房、一起打铁、一起盼着开春的人们还在,那些痕迹终会被新的生活填满,长出青草,开出花来。
远处的铁矿里,还亮着灯火,叮当的打铁声混着风雪传来,像一首笨拙却真诚的歌。
周生辰裹紧了玄色披风,转身往城下走去。
他要去看看兵卒们盖的房子暖不暖,要去问问百姓们过冬的棉衣够不够,要去告诉那些新加入的北陈百姓。
这里,从此就是你们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