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的日子过得缓慢而安静。
沉香燃了一炉又一炉,药味混着草木香漫在空气里,连阳光都像是被拉长了,斜斜地从窗棂爬进来,在青砖地上铺出暖融融的光斑。
周生辰多数时候在闭目养神,时宜便搬了张矮凳坐在床边,要么替他擦去额角的薄汗,要么就捧着本医书静静翻看。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里,偶尔会插上周生辰低低的声音。
“这里说的‘牵机蛊’习性,和玄真大师观察的不太一样。”
他虽躺着,目光却清亮,落在书页上时,带着几分探究。
时宜便凑过去,指尖点在那行字上。
“是说它‘畏热’吗?可那天它在滚烫的血里还在动。”
“嗯。”
周生辰喉间滚出一声低笑。
“或许是年头久了,变种了。”
他说着,视线不经意扫过她的手。
那日被碎瓷划伤的地方已经结了浅粉色的痂,却还能看出当时的深可见骨。
他忽然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指腹摩挲过那道痂痕,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还疼吗?”
时宜的手猛地一颤,指尖的书页差点滑落。
他的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却烫得她心尖发颤,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她摇摇头,声音细若蚊蚋。
“早不疼了。”
周生辰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眼底漾开一层浅淡的笑意,慢慢松开了手。
窗外的风卷着松涛声飘进来,他忽然说起话来,声音轻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耶律渊的王叔,当年在北狄西部的草原上,建了座隐秘的炼毒窑。”
时宜抬起头,见他望着帐顶的纹路,眼神沉得像深潭。
“那里原本住着个叫‘白狼部’的牧民,擅养猎犬,从不与外界纷争。可他为了炼一种能‘控兽’的蛊,抓了全族的人做试验,男人、女人,连刚会走路的孩子都没放过。”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我带兵过去时,整个部族只剩下三个人。窑洞的石壁上,全是抓挠的血痕,地上……”
他没再说下去,喉结动了动。
“耶律渊那时候才十二岁,躲在柴房的草堆里,抱着他妹妹的尸体,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时宜的心猛地揪紧,难怪那日耶律渊提起周生辰,语气里既有恨,又有说不清的复杂。
他大概是知道真相的,只是被仇恨蒙了眼。
“后来呢?”
她轻声问。
“我烧了那座窑,废了他王叔的手,让他再不能炼毒。”
周生辰的声音很平。
“耶律渊的父亲,也就是北狄的老可汗,为了平息民愤,将他王叔囚在了雪山,可耶律渊始终觉得,是我毁了他的亲人。”
时宜忽然明白,他守着西洲,守着这万里河山,守的从来不是权势,而是那些在炼毒窑里消失的生命,是耶律渊怀里冰冷的小小身躯,是每个普通人家想安稳活下去的念头。
她伸手,轻轻覆在他放在被面上的手,这一次,换她主动握紧了些。
“你没有错。”
周生辰转过头,撞进她清亮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畏惧,只有全然的信任,像黑夜里的一盏灯,稳稳地照在他心上。
他反手握紧她的手,这一次,没有松开。
这样的平静没过几日,便被萧宴带来的消息打破了。
那天傍晚,萧宴掀开禅房的帘子进来时,僧袍上沾了些草屑,脸色比往日更沉。
他看了眼床边的时宜,又看向周生辰,声音压得很低。
“北狄那边,来了些不速之客。”
周生辰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多少人?”
“明面上是商队,混在山下的镇上。”
萧宴走到窗边,撩开一角帘子往外看。
“但我让长风去探了,其中有五个是北狄皇室的暗卫,腰间都佩着‘狼首’令牌。那是太后亲卫的记号。”
时宜的心提了起来。
“他们是来……抢蛊虫的?”
“多半是。”
萧宴转过身。
“玄真大师研究蛊虫时,偶尔会在院子里晒药材,或许被他们看见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我已经让护卫在禅房周围加了岗,后山的小路也派人守着了,只是……”
“只是他们敢在玄真大师的地盘上动手,必是有备而来。”
周生辰接过话,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手指却在被面上轻轻敲击着,像是在盘算什么。
“玄真大师的药庐在哪?”
“在西边的竹林里,离这儿有半柱香的路。”
萧宴道。
周生辰点点头。
“让长风去告诉大师,把装蛊虫的瓷瓶藏好,夜里别点灯。”
他看向萧宴。
“你今晚守在药庐附近,我这边……”
“我守着!”
时宜立刻接话,生怕他说让自己离开。
“我不会添乱的。”
周生辰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眼里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点了头。
“别离开禅房半步。”
夜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将禅房裹得严严实实。
时宜坐在床边,借着月光能看清周生辰的睡颜。
他大概是累了,呼吸均匀,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她拿起一件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指尖刚碰到被角,就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转头看向窗户。
月光下,窗纸上映出个模糊的黑影,正贴着墙壁缓缓移动。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周生辰的手,他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眼神在瞬间清明如镜,对着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两人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黑影在窗外来回徘徊了片刻,似乎在确认里面的情况,接着又有几个极轻的脚步声从院墙外传来,像是在交换暗号。
时宜的心怦怦直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却死死咬着唇没敢出声。
忽然,西边传来一阵短促的兵刃相接声,紧接着是几声闷哼,然后又归于寂静。
周生辰的眼神沉了沉。
“是萧宴那边。”
他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被时宜按住了。
“你别动!”
她压低声音,眼里带着急意。
“萧宴说过,护卫都在,他们能应付。”
周生辰看着她眼里的担忧,最终还是躺了回去,只是手指依旧紧绷着。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帘子被轻轻掀开,萧宴走了进来,脸上沾了点血迹,眼神却很稳。
“解决了,抓了两个活口。”
“问出什么了?”
周生辰问。
“是太后派来的。”
萧宴擦了擦脸上的血。
“说那蛊虫是北狄的‘圣物’,不能落在外人手里,还说……若是拿不回蛊虫,就把您的人头带回去。”
他说着,语气里带了点嘲讽。
“倒是看得起我们。”
时宜听得后背发凉,原来他们不仅要蛊虫,还要师父的命。
周生辰沉默了片刻,忽然道。
“把活口交给玄真大师。”
萧宴愣了一下。
“大师?”
“嗯。”
周生辰点头。
“他不是想研究北狄毒术吗?活人总比死蛊有用。”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让大师问问,太后除了想要这只蛊,还在谋划什么。”
萧宴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又被周生辰叫住。
“让护卫换三班岗,天亮前别松懈。”
等萧宴走后,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是那安静里多了层看不见的紧绷。
时宜替周生辰掖了掖被角,指尖触到他的肩膀,才发现他的肌肉一直紧绷着。
她叹了口气,像哄孩子一样轻声说。
“都过去了,睡会儿吧。”
周生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这一次,他握得很紧,像是要把她的温度全吸进自己的骨血里。
“十一。”
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等回了西洲,我带你去看城外的杏花。”
时宜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映着月光,映着她的影子,还有些她看不懂,却让她心头发烫的东西。
她用力点点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好。”
窗外的沉香还在燃着,噼啪声里,仿佛藏着未完的心事。
时宜靠在床边,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忽然觉得,哪怕有再多暗流汹涌,只要能这样守着他,便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