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削了发,取了法号‘萧宴’,把‘萧文’这个名字埋在了皇陵外的雪地里。”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孤绝。
“来南辰王府,对我而言,就是放弃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放弃了靖王世子的身份,放弃了复仇的执念,放弃了母亲用性命护下的“萧文”,甚至放弃了南萧那片浸着血的故土。
他成了萧宴,一个披着素色僧袍的游方僧人,所求不过一方能让心安宁的净土。
“可你……真的甘心吗?”
时宜轻声问。那是杀父之仇,是夺母之恨,怎能说放下就放下?
萧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握过剑,也捧过佛经。
“怎么会甘心?”
他坦诚道。
“无数个夜里,我都梦见父亲倒在宫门前的模样,梦见母亲临终前含泪的眼,恨自己懦弱,恨自己不敢提刀杀了那个仇人。”
“可看到周生辰守着西州,百姓们能在城墙上晒粮食,孩子们能在巷子里追打嬉闹,又觉得……或许这样也很好。”
他抬眼看向时宜,眸子里难得有了暖意。
“父亲要的从不是权力,母亲要的也只是我活着。如今我能在南辰王府待着,看这人间烟火,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马车转过一道山坳,阳光恰好穿透云层,落在积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时宜望着萧宴平静的侧脸,忽然懂了他为何总爱捻着佛珠,为何看似玩世不恭,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悲悯。
他不是忘了仇恨,只是选择了更难的那条路。
用放下,来成全亲人的期望,来守护心中的道义。
“所以,萧文已经死了,活在这世间的,只有萧宴。”
萧宴低头捻动佛珠,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经卷。
“一个只想在南辰王府,看西州安稳,看天下太平的僧人。”
时宜没再说话,只是悄悄将车窗推开一条缝。
冷风吹进来,带着雪后清冽的气息,却让她心里豁然开朗。
她想起师父说过,这世间最难的不是拿起刀,而是放下刀。
从前她不懂,此刻看着萧宴,忽然就懂了。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挣脱。
萧宴放下了仇恨,她要做的,就是拼尽全力,让师父摆脱蛊毒的折磨。
“军师。”
时宜转头看向萧宴,眼里重新燃起光亮。
“我们一定会找到北狄王子的。”
萧宴抬眼,见她眸中坚定,不由笑了。
“自然。”
佛珠碰撞的轻响在车厢里回荡,伴着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朝着边境的方向,一路向前。
阳光越发明媚,仿佛连前路的风雪,都变得温柔了些。
马车行至第三日傍晚,终于抵达了中州边境的驿站。
这里距那片即将举行秋猎的猎场不过二十里地,驿站内外早已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牧民与商贩,空气中混杂着马粪的腥气与烤羊肉的焦香,连风里都裹着几分躁动的暖意。
时宜跟着萧宴下了马车,脚刚踩上结着薄冰的地面,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得退了半步。
只见几个穿着北狄服饰的骑士勒马停在驿站门口,腰间的弯刀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其中一人高声吆喝着什么,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他们在说,明日天一亮,拓跋烈就要带着护卫去黑松林勘察猎场了。”
萧宴低声为她翻译,目光扫过那些骑士腰间的狼头令牌。
“是北狄皇室的亲卫,看来猎场的守卫比预想中更森严。”
时宜拢了拢披风,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狐裘领子里。
连日来的奔波让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落了星光。
她望着远处暮色中的黑松林,林线在夕阳下勾勒出黛青色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咱们先在驿站歇一晚。”
萧宴拍了拍她的肩,语气轻松了些。
“我去打点些吃的,你且歇歇,养足精神明日才好行事。”
时宜点点头,目送他走进驿站。
寒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她却没觉得冷。
方才萧宴说的那些往事还在心头萦绕,那个藏在素色僧袍下的“萧文”,与此刻眼前这片即将上演追逐的猎场,竟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都是被命运推着向前,在绝境里寻找一线生机。
她转身走到驿站旁的水井边,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打量着水中的倒影。
镜面上结着层薄冰,映出的人影有些模糊,淡青色的衣裙沾了些尘土,发髻也松了几缕,倒真有几分长途跋涉的憔悴。
可当她抬手抚上袖中的玉佩,指尖触到那温润的“辰”字时,眼里的疲惫便淡了几分。
“姑娘是从中州来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时宜回头,见是个穿着羊皮袄的老阿妈,手里挎着个装满草药的篮子,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些许泥屑。
她连忙点头,依着萧宴教的北狄语轻声应了句“是”。
老阿妈眯起眼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
“看姑娘面善,定是个心善的。”
她放下篮子,从里面取出一小捆干枯的艾草。
“这东西带在身上,能避些林中的寒气,明日去猎场,用得上。”
时宜接过那捆艾草,指尖触到干枯的草叶,心里忽然一暖。
她正想道谢,却见老阿妈忽然朝远处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
“夜里别靠近驿站西头的帐篷,那里住着北狄的大巫,听说他养的蛊虫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可吓人得很。”
时宜心头一凛,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驿站最西头立着顶黑色的帐篷,帐篷外守着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袍人,连眼睛都藏在兜帽的阴影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多谢阿妈提醒。”
时宜将艾草塞进袖中,从钱袋里取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却被老阿妈摆手推了回来。
“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老阿妈拍了拍她的手,掌心粗糙得像树皮。
“看姑娘像是有心事,明日去猎场,莫要凑皇室的热闹,那些贵人的事,咱们小老百姓沾不得。”
说完,她便挎着篮子蹒跚着走远了,背影在暮色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很快融进了喧闹的人群中。
时宜站在原地,望着那顶黑色的帐篷,忽然想起萧宴说的“辨毒高手”。
看来那位北狄大巫早已到了此地,明日的行动,怕是要更谨慎些才好。
“在想什么?”
萧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刚烤好的羊肉,还热乎着,垫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