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周生辰如约带时宜前往后山赏梅。
青石阶上霜花未融,踏上去簌簌作响。
时宜望着漫山遍野灼目的红梅,恍惚间又看见前世南辰王府门前翻飞的白幡,掌心瞬间沁出冷汗。
还记得初入王府时,她总躲在藏书阁里。
檀木书架高耸入云,卷帙间浮动着陈年墨香。
她常常一坐就是整日,指尖抚过《孙子兵法》泛黄的扉页,想象着周生辰翻阅这些典籍时的模样。
某个雪夜,她蜷在窗边诵读《诗经》,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便见周生辰抱臂而立,月白长衫上落着细碎雪粒。
\"既读《击鼓》,可知'执子之手'另有深意?\"
那一刻,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竹简上,竟与她的影子悄然交叠。
\"当心。\"
周生辰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扶住她摇晃的身形。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鲛绡春衫渗进来,时宜仰头,撞进那双盛着晨雾的眼眸。
记忆里他被鲜血浸透的白衣,与眼前月白长衫的身影剧烈重叠,让她险些站立不稳。
梅林深处,红梅开得娇艳,花瓣坠在积雪上,像是滴在宣纸上未干的血。
时宜停在一株虬结的老梅树下,枝头沉甸甸的花苞压弯枝桠。
\"师父,这朵开得真好。\"
她踮脚去够最高处的花枝,却故意失了准头。
周生辰本能地伸手相护,两人的指尖在冰凉的花枝上轻轻擦过。
空气骤然凝滞。
时宜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偷眼去看周生辰,却见他耳尖泛起薄红,别过脸去望向远处山峦。
\"梅花凌霜傲雪,风骨最是难得。\"
他摩挲着剑柄的指节发白。
\"就像戍守边关的将士,即便身处苦寒之地,也要守住一方安宁。\"
\"若能做一朵自在的梅花,不必承受风霜,该有多好。\"
时宜望着飘落的花瓣,声音轻得像要融进风里。
前世他受刑三个时辰未吭一声,史书上轻飘飘的\"谋反\"二字,碾碎了多少血泪。
她忽然伸手接住一片红梅,指尖颤抖着抚过花瓣脉络。
\"师父可知,有些傲骨...是会被折断的。\"
周生辰猛地转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时宜却已转身向前走去,裙裾扫落枝头残雪。
她不敢回头,生怕被他看穿眼底翻涌的泪意。
忽有阴风吹过梅林,惊起一群寒鸦。
\"呱呱\"的叫声刺破寂静,惊得时宜一颤。
周生辰瞬间挡在她身前,腰间佩剑已出鞘三寸。
他目光如电扫过四周,最后落在西南方晃动的竹影上。
那里压着半枚新鲜的脚印,边缘还凝着未化的霜。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
他语气平静,却不着痕迹地将时宜护在左后方。
归途上,他特意绕开三条捷径,每过拐角都似不经意地抬手虚按剑柄。
时宜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果然,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入夜后,时宜捧着温好的杏仁酪走向书房。
还未推门,便听见军师低沉的话语。
\"太子近日与南萧使者密会七次,昨日更有人看见天泉山庄的马车出入东宫...\"
她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前世构陷周生辰的阴谋,正是从这桩隐秘勾结开始。
推门而入时,周生辰正盯着案上的密报出神。
烛火在他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将本就清瘦的面容切割得愈发冷峻。
时宜将杏仁酪放在他手边,目光扫过密报上\"南萧异动\"的朱批,喉咙发紧。
\"师父可要歇一歇?\"
他摇头,笔尖在地图上点出三个红点。
\"雁门关兵力需增三千,淮泗口...\"
话音戛然而止。
时宜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身侧,微凉的指尖正轻轻拂过他眉间的褶皱。
两人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周生辰握着狼毫的手骤然收紧,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朵乌云。
\"男女有别。\"
他偏头避开,耳尖却红得惊人。
时宜却不退让,反而俯身撑在案上,发间的玉兰香萦绕在他鼻尖。
\"师父这般生分,倒让十一寒心。\"
她故意将杏仁酪推近,瓷碗边缘沾着的胭脂印格外醒目。
\"难道在师父眼里,十一连端茶递水的资格都没有?\"
周生辰喉结滚动,望着她眼底狡黠的笑意,忽然想起藏书阁里那个捧着书卷的少女。
那时她总爱问些天真问题,如今却学会了这般。
\"不可胡闹。\"
他板起脸,却连自己都没发现语气里的纵容。
时宜突然正色,伸手按住他欲拿密报的手。
周生辰浑身紧绷,却听见她轻声说。
\"师父,无论发生什么...十一都在。\"
这句话裹挟着前世未尽的眷恋,今生重来的勇气,烫得他眼眶发热。
窗外忽有夜枭长鸣,时宜这才惊觉失态,慌忙后退。
周生辰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再低头时,发现杏仁酪碗下压着枚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针脚细密得惊人。
他指尖抚过柔软的绸缎,烛火突然\"噼啪\"炸开,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暖意,是来自火焰,还是心底悄然蔓延的情愫。
周生辰望着案上那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烛火在帕面流转,映得莲花瓣仿佛要活过来。
他喉间发紧,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竟默许了时宜这般逾矩的举动。
指尖抚过绸缎的触感还残留着余温,而那声“十一都在”,带着令人心悸的郑重,重重撞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夜风穿堂而过,卷着梅香扑进书房,却吹不散满室暧昧的温度。
周生辰猛地攥紧丝帕,骨节泛白。
他想起白日里梅林深处,时宜仰头看他时眼底流转的水光,想起她指尖擦过自己掌心时的酥麻,更想起她如今的身份。
名门崔氏之女,太子未过门的未婚妻。
“是我僭越了。”
他低声自嘲,将丝帕塞进袖中,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团灼人的热度。
案上未干的墨迹在烛光下狰狞如血,提醒着他边境的危机、朝局的暗流,以及他身为南辰王必须恪守的责任。
他不该沉溺于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愫,更不该让时宜因他的放纵而陷入难堪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