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元年正月十七,未时三刻。
冬日的阳光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苍白,勉强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劫后余生的神都宫阙之上。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糊气味,已被更凛冽的寒风冲淡些许,但无形的压抑感却如同铅云,沉甸甸地笼罩着皇城每一个角落。往日本该有些许官吏、宫人往来的宫道,今日显得格外冷清空旷,只有远处金吾卫巡弋的整齐脚步声,规律得近乎刻板,反而更添寂静。
薛怀义独自走在通往瑶光殿的偏僻宫道上。他换下了昨日那身华丽到扎眼的紫金袈裟,穿着一身相对“朴素”些的紫色圆领常服——这依旧是他国公身份的标志。衣服是新换的,浆洗得挺括,甚至还熏了淡淡的檀香,试图掩盖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从骨子里透出的惶恐与烟尘气。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不复往日乘御马、前呼后拥时的嚣张沉稳。眼神时而空洞地望向远处明堂方向那片触目惊心的焦黑废墟,时而急促地扫视四周,带着惊弓之鸟般的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了绝望与最后希冀的灼热。
传话的内侍他认得,确实是陛下身边一个能递得上话的旧人,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和同情。话也说得含糊却足够诱人:“陛下震怒非常……然念及旧日种种,总需给薛师一个当面陈情的机会……午后瑶光殿后园僻静,陛下或会抽空一见……薛师务必独自前往,莫要声张。”
独自前往。僻静处。陈情的机会。
每一个词,都敲打在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上。是陷阱吗?这个念头不是没闪过,但立刻被更强大的求生欲和残存的幻想压了下去。陛下若真要杀他,何须如此麻烦?一道旨意,甚至只需一个眼神,金吾卫就能冲进白马寺。既然还愿意见,哪怕只是“或会”,哪怕是在僻静之处私下相见,那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余地!火灾可以推说是天灾意外,或是有奸人陷害(他甚至连替罪羊都想好了几个名字),他还可以痛哭流涕地忏悔,可以搬出往日监造明堂、宣扬《大云经》的功劳……陛下是念旧情的人,当年他那么多次放肆,不都安然度过了吗?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理了理并无线尘的衣襟,仿佛这样就能找回些许昔日的体面。手指触碰到光滑冰凉的绸缎面料,又让他想起这身国公袍服所代表的荣耀。这一切,不会就这么完了的。他薛怀义,岂是那些说弃就弃的寻常佞幸可比?
瑶光殿的檐角已在不远处露出。殿宇本身规模不大,此刻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孤寂。后园的院墙有些斑驳,园门虚掩着。四周果然僻静,除了风声掠过枯枝的呜咽,听不到任何人声。这寂静本该让人不安,但在薛怀义此刻听来,却成了“私下召见”的最佳佐证。陛下果然不欲人知。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园门。
园内景象与他想象的“皇家园林”颇有差距。树木多是有些年岁的槐、榆,枝桠光秃秃地伸向天空,在地上投下错综复杂的阴影。假山石料普通,苔痕斑驳,角落里堆积着一些未曾清理的落叶和断枝,显得有几分荒疏。正中有一株格外高大的老槐树,树干需数人合抱,虽值冬日无叶,但那虬结盘绕的枝干依然显得颇有气势,树下是一片不大的空地。
园内空无一人。
薛怀义的心提了起来,脚步停在门口,再次环顾。是来早了?还是……地方不对?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株老槐树后、假山的阴影里、甚至侧边一处看似堆放杂物的廊庑拐角,无声无息地骤然涌出数十道身影!不是披甲持戟的武士,而是一个个体格健壮、面容沉肃的妇人!她们衣着是低等宫人的样式,但动作却异常迅捷利落,瞬间便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堵死了园门和所有可能的去路。她们手中并无刀剑,但有人手持粗麻绳索,有人拿着裹了布头的短棍,更有人指间寒光一闪,似是特制的钢针或锐锥。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在薛怀义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情绪,只有执行命令的冰冷专注。
薛怀义脑子里“嗡”的一声,残存的幻想如同脆弱的琉璃,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极具侮辱性的围困彻底击得粉碎!不是金吾卫,不是内侍省,甚至不是任何正规的武力机构,而是一群低贱的健妇!陛下竟用这种方式来“处置”他?!极致的恐惧瞬间被更猛烈的、遭受奇耻大辱的暴怒所取代。
“你们……你们这群贱婢!安敢拦我!我乃鄂国公!我要见陛下!让开!”他嘶声怒吼,色厉内荏,试图用往日的威仪喝退这些人,同时脚步踉跄着向园门退去。
妇人们沉默着,步伐稳定地逼近,如同无形的墙壁。为首一个面色黝黑、眼神格外锐利的妇人,似乎是头领,她并不答话,只将手中绳索打了个活结,手腕一抖。
薛怀义彻底慌了,转身想跑,但退路早已被堵死。他猛地撞向离得最近的两个妇人,试图冲开缺口。那两个妇人被他撞得微微一晃,却并未退开,反而趁势擒拿,四只粗壮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其他妇人一拥而上。
挣扎,徒劳的挣扎。拳脚、肘击、不知哪里来的闷棍敲在腿弯和后背。疼痛和巨大的羞辱感淹没了他。华丽的紫袍被撕扯,发冠跌落,灰土沾满了精心熏香的衣襟。他像一头落入陷阱的野兽,发出困兽般的嚎叫、咒骂,最后变成绝望的呜咽和哀求:“饶命……让我见陛下……我有功……我有……”
声音戛然而止。
一根绞索,从背后精准而冷酷地套上了他的脖颈。是那个为首的黑面妇人。绳索迅速收紧,陷入皮肉。薛怀义的双眼猛地凸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转为可怕的青紫。他双手徒劳地抓向颈间的绳索,双脚乱蹬,喉管里发出“嗬嗬”的怪异声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所有的挣扎,在绝对的数量压制和早有预谋的死亡手段面前,迅速微弱下去。他的身体被几名妇人死死按跪在那棵老槐树下。生命的光彩从那双曾经充满欲望、野心,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眼睛里飞速流逝。
最终,一切动静停止了。
他那双渐渐涣散的瞳孔,最后映出的,是头顶老槐树光秃狰狞的枝桠,切割着苍白冷漠的天空。曾监造俯瞰天下的明堂,最终毙命于宫苑一隅的老树之下。荣华、野心、恩宠、恐惧……所有一切,都在脖颈间那越收越紧的冰冷绳索中,化为虚无。
妇人们迅速松开手。薛怀义的躯体像一袋失去支撑的谷物,软软歪倒在地,紫色的袍服铺展在尘土与枯叶之上,显得格外刺眼而荒谬。黑面妇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和颈脉,确认已死,向某个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园门阴影处,才缓缓走出两个人。一个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宦官范云仙,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低声道:“速处理。”另一人则是建昌王武攸宁,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紧绷和不易察觉的兴奋,挥了挥手。几名身着寻常仆役服饰、却眼神精悍的男子迅速抬着一辆看似运载杂物、实则底层有夹板的平车进入园中,极其利落地将薛怀义的尸体抬起,放入夹层,盖上伪装用的烂草碎布。
整个过程,从薛怀义踏入园门到尸体被运走,不过一盏茶多的时间。迅速,安静,高效得令人心悸。
健妇们在范云仙的示意下,无声地散去,仿佛从未在此聚集。有人快速清理了地面挣扎的痕迹。武攸宁指挥手下将平车推出园门,沿着早已探查好的、由金吾卫“疏忽”把守的僻静路径,迅速离去。目的地是白马寺——薛怀义起家的地方。按照密令,尸体将在寺中焚化,骨灰混入砖石,砌入某座不起眼的佛塔地基之下。从此,鄂国公薛怀义,将“暴病而亡”于白马寺,与那场震动神都的大火,在官方记载上再无瓜葛。
范云仙最后检查了一遍园子,确认无虞,也悄无声息地退走,去履行他后续的使命——让那几个传话的、知晓部分内情的中间人,也“合理地”消失或闭嘴。
瑶光殿后园,重归死寂。只有那株老槐树,沉默地矗立在冬日惨淡的阳光里,树干上的褶皱如同无数只冷漠的眼睛,凝视着下方那片刚刚吞噬了一条性命、此刻却已空无一物的土地。风过枯枝,呜咽声依旧,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远处,一座更高的宫阙飞檐的阴影里,太平公主不知已站立了多久。她披着一件厚重的墨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一双眼眸,透过檐角的缝隙,静静地看着下方园中那短暂而激烈的一切发生、结束,直至彻底清理干净。
她看得清清楚楚。看到薛怀义最后的挣扎,看到他眼中光芒熄灭,看到那具曾经煊赫的躯体像垃圾一样被拖走。
没有快意,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多少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目睹某种必然轮回的寂寥。
她缓缓拉低了兜帽,转身,身影融入背后宫殿更深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仿佛她从未在此停留,也从未目睹过那棵老槐树下,一场关于权力、欲望与工具命运的,血腥而安静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