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熏香袅袅,百官肃立。今日的常朝,因狄仁杰一份关于农政的奏议,而平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御座之上,武曌(武则天)神色平静,目光扫过丹墀之下的臣工,最终落在新任同平章事狄仁杰身上。
“狄卿,”武曌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日前复州丰收,其农技之功,朝野有目共睹。朕闻其法颇有可取之处,卿于奏疏中言,可酌情推广,以利万民。然其法来源,众说纷纭,卿既亲身经历,依卿之见,此法当如何推行?又当如何看待其……海外渊源?”
她直接将最敏感的问题抛了出来,殿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狄仁杰身上。
狄仁杰手持玉笏,稳步出班,躬身一礼,声音清晰沉稳:“陛下圣察。复州农法,确系微臣与僚属参酌古今,因地制宜之果。然,亦不可讳言,其中部分精要,如良种选育、肥料配比之术,最初灵感,确系得益于早年偶遇海外商旅所携之农学新知。”他坦然承认了海外渊源,却巧妙地将“华胥”之名隐去,仅以“海外商旅”代指,既回应了女帝的询问,又避免了过度刺激。
他继续道:“臣以为,农为邦本,本固邦宁。今既有良法可增稼穑之利,活亿万生民,自当研析其理,择其善者,于天下适宜州县,谨慎推广。至于其来源,臣尝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海外既有良法,能裨益我中国百姓,此乃陛下圣德感召,泽被苍生之兆,亦是天授盛世,海纳百川之象。当取其精华,去其不适,化而用之,方显我大周气度。”
他这番话,将引进海外技术提升到了“固本宁邦”、“彰显盛世气度”的高度,立意宏正,言辞恳切。
然而,话音刚落,御史中丞来俊臣便冷笑一声,出班驳斥:“狄公此言,未免过于迂阔!夷狄之术,素来奇技淫巧,岂可轻易用于我中国稼穑?更何况,其法来源不明,若贸然推行,一旦有失,动摇的是国之根基!再者,谁知这海外之技,背后是否包藏祸心?是否欲乱我农时,弱我民力?依臣之见,非但不能推广,还应彻查那陈延之,以及所有与海外有涉之人,以防其里通外邦,祸乱朝纲!”
他直接将技术问题上升到了政治安全和忠诚度层面,语气凌厉,目光阴鸷地扫过狄仁杰。几位依附于酷吏集团的官员也纷纷附和,言辞激烈,主张严查、禁绝。
狄仁杰面色不变,待对方话音落下,才缓缓道:“来中丞忧心国事,其情可悯。然,治大国若烹小鲜,岂能因噎废食?复州试行一载,成效卓着,百姓称颂,此乃实证,非虚言可诋。若因惧其来源,便置可活万民之良法于不用,岂非本末倒置?至于‘里通外邦’之疑,”他目光澄澈,看向御座,“陛下明鉴万里,复州上下,包括臣与陈参军,所为者,皆是使我武周仓廪充实,百姓安康,此心此志,天地可表。若仅因借鉴海外良法便视为不忠,则昔日张骞凿空西域,引入苜蓿、葡萄,又当何论?莫非亦为‘里通外邦’乎?”
他引汉代张骞为例,有力地回击了来俊臣的指控,将争论拉回到了务实与成效的层面。
双方各执一词,殿内争论渐起。支持狄仁杰者,多从民生实效出发;附和来俊臣者,则紧扣“夷夏之防”与政治安全。
武曌高踞御座,静静听着双方的辩论,脸上依旧无波无澜,无人能窥知她心中所想。她目光时而掠过狄仁杰坚毅的面庞,时而扫过来俊臣等人激愤的神情,最终,再次落回狄仁杰身上,停留了片刻。
就在争论愈发激烈之时,武曌微微抬手。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她并未立刻做出决断,而是目光深沉地看着狄仁杰,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之力:“狄卿心系黎庶,主张推广,乃老成谋国之言。来卿等虑及根本,谨慎持重,亦是职责所在。”
她顿了顿,仿佛在权衡,随即下达了旨意:“农事关乎国本,不可不慎,亦不可不为。着由户部牵头,会同司农寺,并狄卿参与,详加论证此农法利弊,于洛州左近择数县,先行小范围试种,观其成效,再议推广之事。至于来源之疑……”她目光微冷,“既是为我武周效力,便不必妄加揣测,徒乱人心。”
她没有完全采纳狄仁杰立刻推广的建议,而是选择了更为稳妥的“试点”策略,这既是对狄仁杰主张的部分认可,也是对酷吏集团的一种安抚与制约。同时,她明确否定了“妄加揣测”来源的言论,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狄仁杰和陈延之。
“退朝。”武曌拂袖起身,不再给臣工争论的机会。
百官躬身相送。
在转身离去的前一瞬,武曌的目光若有深意地,再次深深望了狄仁杰一眼。
那一眼,含义复杂。有审视,有考量,或许,还有一丝对他敢于在酷吏环伺之下,坚持己见、为民请命的欣赏,以及对他所代表的、那种与当前朝堂主流略显不同的务实乃至略显“异质”思路的未雨绸缪。
狄仁杰垂首恭立,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心中明白,关于这稻穗,关于其背后的华胥,乃至关于未来道路的争论,才刚刚开始。女帝的最终意图,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但至少,他成功地将这颗种子,埋入了庙堂的土壤,至于它将来会长成何种模样,还需时间与风雨来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