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公主府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窗外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偶尔掠过屋檐,发出低沉的呜咽。太平公主独坐案前,面前摊开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一叠她亲手誊写的密录。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数月来在朝会所见、兰台所闻,以及与各色人等交谈中捕捉到的蛛丝马迹。
灯火跳跃,映照着她沉静而专注的侧脸。她不再是那个仅凭喜怒行事的少女,此刻的她,更像一个冷静的棋手,在复盘一局错综复杂的棋局,而棋局的中心,便是她的母亲——那位端坐于紫宸殿最高处的圣母神皇。
通过这段时间近距离的观察与信息的拼凑,武媚在她心中的形象,逐渐褪去了单纯“母亲”的光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立体。她看到母亲作为统治者的雄才大略与励精图治。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处理政务,批阅奏疏直至深夜,对各地的水旱灾害、边关军情、财政度支无不亲自过问,处置果断。她推行新政,改革官制,大力选拔寒门士子,试图打破关陇门阀的垄断;她重视农桑,兴修水利,稳定民心。这份勤勉与魄力,远超历史上许多男性帝王。太平公主不得不承认,母亲在治理国家上,确实有着非凡的天赋与精力。
然而,她也更深刻地看清了母亲冷酷、多疑的另一面。那份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欲,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她重用酷吏,纵容他们罗织罪名,构陷大臣,不仅是为了清除李唐旧臣,更是为了营造一种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围,让所有臣子都在战栗中屈服于她的意志。她对李唐宗室的忌惮与清洗,已近乎本能,任何与“李”字沾边的势力,都会引来她最敏锐的警惕和最无情的打击。薛绍之死,不过是这庞大清洗运动中的一个缩影。
太平公主的目光落在密录上关于北门学士与武氏子弟的记载上。母亲一方面倚重北门学士的才智,让他们参与机密,起草诏令,赋予他们不小的权力;另一方面,又大力提拔武承嗣、武三思等武家子弟,让他们担任要职,掌握实权。这看似矛盾的举措,在太平公主眼中却逐渐清晰——母亲在以文臣制衡可能坐大的武将和旧贵族,同时又在培养属于“武周”的自己人,为最终的改朝换代铺路。她就像一个高超的驭手,同时驾驭着几匹烈马,既利用它们的力量,又时刻提防着任何一匹脱缰。
她想起朝会上母亲处理一桩涉及地方豪强隐瞒田亩的案件。母亲先是严厉斥责了豪强的贪得无厌,下令严惩,以儆效尤;转而又对负责核查的官员效率低下表示了不满,暗示若再有不力,将一并追究。恩威并施,让底下的人既畏惧她的雷霆之怒,又不敢不尽心办事。
“母亲……”太平公主放下笔,指尖轻轻按压着眉心,低声自语,“您要的,是一个完全属于您、只听命于您的天下。任何可能威胁到这一点的,无论是李唐血脉,还是功勋旧臣,甚至是……不听话的女儿,都会被您毫不犹豫地铲除。”
认识到这一点,让她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破灭。她明白了,仅仅依靠血缘亲情,或者扮演一个乖巧顺从的女儿,或许能暂时保全性命,但绝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安全,更遑论拥有摆脱被掌控命运的力量。母亲欣赏的是能力,是价值,是能够为她所用、且不会反噬的“工具”。
她开始扪心自问:在这盘母亲主导的棋局中,自己有什么独一无二的筹码?公主的身份?这身份在母亲面前脆弱不堪。李唐血脉?这反而是最大的原罪。财富?没有权力庇护的财富如同小儿抱金于市。
那么,还有什么?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或许,是母亲对她残存的、或许连母亲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一丝愧疚与情感牵绊?或许,是她作为女性,能够接触到后宫、命妇等母亲不便直接掌控的领域?或许,是她通过观察和学习,逐渐积累起来的对权力运作的理解,以及正在悄然编织的信息网络?
她知道,怨恨解决不了问题,盲目对抗更是自取灭亡。她必须找到那个能让母亲觉得她“有用”,却又不会感到威胁的平衡点。她需要一种力量,不是用来正面挑战母亲,而是用来保全自己,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母亲需要的时候,能够提供某种不可或缺的支持,从而换取自己的立足之地和话语权。
夜更深了,灯油将尽,火光摇曳不定。太平公主吹熄了灯,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对母亲的理解越深,她前行的方向就越清晰。在这片权力的黑暗森林里,她不再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而是一个开始学着辨认方向、寻找生存资源的猎手。前路依旧凶险,但她已不再恐惧,因为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强大而复杂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