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七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观星阁那厚重的石门。室内,只剩下东方墨一人,以及那仿佛骤然变得沉重、粘滞的空气。窗外,海涛声依旧,此刻听来却不再悠远,反而像一声声沉闷的鼓点,敲打在他凝神静思的心湖之上。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却已从坤舆图上收回,投向了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焦点。那双平日里洞悉世情、温润如玉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隼,又深邃如寒潭,里面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在飞速穿梭、交织、勾连。
他缓步走向书案后方那面巨大的、以深色檀木制成的推演墙。墙上并未悬挂任何饰物,只有无数细如发丝、纵横交错的刻痕,构成一副玄奥的网格,以及一些唯有他自己才明白含义的、极其简洁的符号标记。他伸出手指,指尖并未触碰墙面,只是凌空虚划,仿佛那墙上自然显现出他脑海中正在激烈演算的图景。
首先浮现的,是武媚的身影。不是利州江畔那个眸光清澈、带着几分倔强的少女,而是如今深宫中那个历经磨难、心性早已淬炼得冷硬如铁的武昭仪。他回想起她重返后宫后的种种作为,尤其是立储挫败后那彻底的转变,那双眼睛里逐渐熄灭的温情与燃起的对权力的绝对渴望……一个为了稳固地位、不惜主动织网的女人,一个在感业寺那般绝境中都能隐忍蛰伏、最终凭借身孕重返宫廷的女人,她的心智之坚韧,手段之决绝,远超常人想象。她会如此轻易地被王皇后那等拙劣的算计所害?会在自己刚刚生产、最需稳固地位的时刻,对亲生女儿疏于防范?
疑点一:动机与能力不符。
接着,是王皇后。那个愚蠢、傲慢,却又色厉内荏的女人。她或许嫉妒,或许恶毒,但以其心机和在宫中的掌控力,当真敢在亲自探视、众目睽睽之下,用如此直接且风险巨大的方式扼杀皇女?即便她恨武媚入骨,欲行厌胜,目标也应是更具威胁的皇子李弘,而非一个刚刚出生、尚无法构成直接威胁的公主。更何况,她刚刚成功获取了李弘的贴身之物,正是行厌胜之术的最佳时机,何必节外生枝,多此一举地亲自下手杀害公主,徒增暴露风险?
疑点二:行为逻辑矛盾,风险与收益失衡。
然后,是那些所谓的“证据”。宫人含糊的指认,柳氏打听药性的旁证,还有那句关键的“总算干净了”……太过整齐,太过“恰到好处”。就像一台精心编排的戏剧,每个角色都在需要的时候说出了需要的台词,将矛头精准无误地引向了王皇后。尤其是那句“总算干净了”,在皇后刚刚离开、公主即刻暴毙的节点被“偶然”听到,其刻意为之的痕迹,在东方墨这等深谙人心与谋略的人眼中,几乎无所遁形。真正的阴谋,往往隐藏在混乱与无序之下,而非如此条理分明地递到审案者面前。
疑点三:证据链过于“完美”,反露人工斧凿之痕。
最后,是时间。王皇后离开,公主暴毙。这之间的衔接,紧密得令人窒息,几乎不给任何意外和缓冲的余地。这更像是一场精确计算的行动,而非一次偶然的突发事件。谁能如此精准地掌控一个婴儿的死亡时间?除非……死亡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疑点四:时间点的精准控制,非意外所能解释。
所有的线索、人物性格、行为模式、利益关联,在他脑中的推演墙上飞速组合、碰撞、排除……如同无数星辰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最终汇聚向一个唯一可能的焦点!
当最后一个疑点被纳入推演体系,所有的矛盾与不合理之处,仿佛瞬间找到了唯一的、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武媚,察觉了王皇后试图获取李弘之物行厌胜之术的企图(甚至可能有意引导),于是将计就计。她利用了王皇后的探视,利用了那个本就体弱或许已被暗中动了手脚的女儿,精心策划了这场“暴毙”。以亲生女儿的性命为祭品,不仅彻底激怒皇帝,将“扼杀皇女”的滔天罪名扣死在王皇后头上,更借此博得帝王极致的怜惜与愧疚,为自己和儿子李弘铺平道路,同时沉重打击了王皇后及其背后的关陇势力!
一石数鸟!狠、准、绝!
推演墙上,那代表武媚的符号,骤然间仿佛被无形的血色浸染,散发出冰冷而刺目的光芒。
东方墨凌空虚划的手指,猛地顿住,僵在半空。
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利州江畔,那个少女在烟雨中回过头来,眼神清澈而倔强,与此刻深宫中那个以骨血为棋、冷静布局的武昭仪,身影缓缓重叠,又骤然撕裂!
一直平稳的气息,出现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紊乱。他缓缓将那只停顿的手收回,负于身后,紧紧攥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
良久,一声极轻、极淡,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又仿佛看透了万丈红尘的叹息,终于从他唇边逸出,消散在空旷而寂静的观星阁内:
“原来……如此。”
结论,已然明晰。
那江畔守护的初心,那“千年之约”所寄托的微末期望,在这一刻,伴随着这声叹息,彻底碎裂,化为齑粉,散落在这海外孤岛的冰冷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