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太尉府的书房内却烛火通明,映照着几张凝重如铁的面容。长孙无忌端坐主位,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紫檀木扶手,那沉闷的声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空气中弥漫着上好的龙涎香气,却丝毫驱不散那股无形无质、却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
“陛下盛怒,心意难测。” 褚遂良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干涩,“然,‘皇后扼杀皇女’之论,实在骇人听闻,有违常伦!仅凭几个宫人含糊其辞的指认,如何能定一国之母的死罪?此例一开,后宫永无宁日,国体何存?!” 他将手中那份抄录的审讯概要重重拍在案几上,显然怒气难平。
另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叹息接口:“武昭仪骤然失女,其情可悯。然,陛下因此便欲行废立……未免太过冲动。皇后乃先帝亲选,母仪天下十余载,纵有小过,岂能因一时之风波而轻言废弃?此非仅关乎皇后一人,更关乎陛下圣誉,关乎朝廷安稳!”
“安稳?” 长孙无忌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跳跃的烛火上,眼神深邃难测。“王氏愚蠢,授人以柄,已是事实。她若不心存妄念,去探视什么武氏女,不去碰那不该碰的东西,何来今日之祸?”
他这话意有所指,在场都是核心人物,自然明白王皇后试图获取李弘贴身之物行厌胜之事,虽未成功,却已落人口实。众人一时沉默,脸色更加难看。
“此刻陛下正在气头上,悲愤交加,” 长孙无忌继续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若我等强行力保,直言皇后绝无可能行此恶事,非但不能平息圣怒,反而会激化矛盾,让陛下认为我等眼中只有后党,而无君父之悲、丧女之痛!更可能……将祸水引向整个关陇!”
他顿了顿,让这番话的沉重分量充分被消化,然后才斩钉截铁地道:“故而,此刻绝非与陛下正面冲突之时!皇后之位,眼下必须力保!但绝非硬保!”
“太尉之意是?” 有人急切问道。
“明日朝会,我等当主动上表!” 长孙无忌眼中精光一闪,“表章之上,首要,痛陈皇后失察之过!管理六宫不力,致使小人(指那所谓有‘可疑动作’的徐嬷嬷等)近身,酿成宫闱惨剧,其责难逃!其次,恳请陛下念在皇后侍奉多年,且此事尚有诸多疑点未明,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下令由三司会同宗正府,彻查此案,务必水落石出,不枉不纵!”
他环视众人,语气森然:“我们要的,不是一个因‘证据确凿’而被迅速废黜的皇后,而是一个因‘案情未明’而暂时待审的皇后!只要拖延下去,时间便能冷却陛下的怒火,便能让我们有机会寻找此案的破绽,甚至……反戈一击!”
众人眼睛一亮,顿时明白了长孙无忌的深意。这是以退为进!主动承认皇后“失察”这类可轻可重的过错,将“扼杀”的指控转化为“管理不善”的责任,同时高举“查明真相”的大旗,争取调查权和缓冲期。只要案子拖下去,运作的空间就大了!无论是寻找武媚那边的破绽,还是想办法平息帝怒,都有了周旋的余地。
“此外,” 长孙无忌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立刻动用所有力量,查!一查那暴毙的小公主,近日所用汤药、接触之人,可有任何异常!二查武昭仪身边之人,尤其是那个崔沅,以及近日出入漪澜殿的御医、宫人,看看能否找到他们构陷皇后的蛛丝马迹!三查……那些最近上蹿下跳,试图借此机会攀附武氏、攻讦我等的宵小之辈,给他们找点麻烦,让他们自顾不暇!”
一道道指令清晰地下达,书房内的气氛从最初的凝重压抑,转而充满了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每个人都清楚,这是一场不能输的战斗,不仅是为了保住王皇后,更是为了维系他们这个集团在朝堂上的绝对权威。
而与太尉府这目标明确、步步为营的紧张谋划不同,在许敬宗、李义府等人的秘密据点,气氛则更为诡谲和兴奋。
“长孙老儿绝不会坐以待毙!” 李义府灌下一杯冷酒,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们定然会想方设法保下皇后,最可能的,便是以‘查清真相’为名,行拖延之实!”
许敬宗阴冷一笑:“他们想拖,我们偏不能让他们如愿!陛下此刻正在气头上,正是趁热打铁之时!我们之前准备的那些关于柳氏子弟不法、以及那几个关陇官员贪渎的证据,明日便可寻机递上去!不必直接牵扯皇后,只需让陛下看到,皇后背后是何等不堪的家族,支持她的又是何等货色的官员!如此,陛下对皇后的恶感只会更深,对长孙等人把持朝政的厌恶也会更甚!”
“还有,” 李义府压低声音,“宫里那边……要不要再添一把火?让武昭仪再‘病重’几分?或者,让弘皇子受些‘惊吓’?务必让陛下的怜惜与愤怒,烧得更旺些!”
许敬宗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过犹不及。武昭仪如今是真悲切,稍有不慎,反露痕迹。眼下,维持她的悲恸无助,便是对陛下最好的触动。我们要做的,是在前朝,把该烧的火,烧得更旺!”
夜色深沉,长安城的各个角落,无数密谋在黑暗中滋生、交汇。保皇后的与倒皇后的,维护旧秩序与渴望新权力的,各方势力如同暗流下的礁石与漩涡,在平静的水面下进行着凶险的碰撞与角逐。废后的风暴虽因帝王的盛怒而骤然掀起,但其最终的走向,却取决于这暗处无数双手的较力与博弈。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待那最终松手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