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书房的门在李恪身后轻轻合拢,将外间的喧嚣与海风尽数隔绝。室内的光线略显幽暗,唯有窗外投入的秋阳,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切割出几方明亮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着书卷、墨香与淡淡海风混合的独特气息。
东方墨并未端坐于主位,而是静立在巨大的海图旁,背对着门口,目光似乎依旧沉浸在那片星罗棋布的南洋疆域之中。青鸾则无声地移至窗边一角,如同融入背景的青瓷瓶插,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走进来的李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引路的墨羽人员悄然退下。李恪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初见盘州气象与重逢青鸾而激荡的心绪,步履沉稳地行至书房中央,对着那道负手而立的背影,整理衣袍,郑重地长揖到地:“李恪,拜见先生。” 他选择了“先生”这个称谓,其中蕴含着远超身份的敬意与一种寻求道路的虔诚。
东方墨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穿官服,依旧是一身素雅常袍,面容平和,目光深邃如古井,落在李恪身上,并无迫人的威压,却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灵魂深处。他没有虚扶,也没有立刻让李恪起身,只是平静地受了这一礼,仿佛这是理所应当。
“一路辛苦。” 东方墨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独特的、能抚平躁动的韵律,“琉求风貌,大木郎已在信中提及。盘州初立,百事草创,想必你一路行来,亦有所见。”
他没有问李恪过往,没有提长安风云,甚至没有刻意提及他的身份转变,开门见山,便是指向这眼前实实在在的基业。
李恪直起身,目光坦诚地迎向东方墨:“是。恪……此行所见,远超预期,震撼难言。琉求如世外桃源,秩序井然;盘州则……气象新生,铁血与教化并存,实难想象,此地数月前,仍是部落纷争、弱肉强食之蛮荒岛屿。”
东方墨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身旁的海图,指尖随意地划过盘州的位置,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蛮荒之地,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亦如蒙昧未开的孩童。强力破其旧壳,是为立威,不可或缺。然,若止步于此,与库托之流何异?屠刀之下,唯有恐惧,恐惧滋生怨恨,怨恨酝酿反叛。”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字字敲打在李恪的心上。
“故而,立威之后,需立信,立制,立教。”东方墨的指尖在海图上轻轻一点,“授之以渔猎耕作新法,使其得饱暖;设医馆,除其病痛,传卫生之道;开蒙学,启其心智,授文字算数,使其知礼明理;通商路,使其特产得以外输,换回所需,见利而知合作之益。”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李恪脸上,那深邃的眼中,似乎有星辰运转,沧海桑田:“所谓治理,非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亦非强权意志的灌输。乃是引导,是塑造,是为这万千生灵,开辟一条通往更有序、更富足、更文明之路。让他们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遵循新的规则,能获得远比过去困守部落、彼此攻伐时,更实在、更长久的好处。如此,人心自附,根基方固。”
李恪屏息听着,只觉得胸中如有惊雷滚过,又如清泉涤荡。他回想起自己半生,生于帝王家,所学无非权谋制衡,所见无非党争倾轧,所求无非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所思无非个人荣辱与恩怨。他何曾站在如此高度,思考过“文明”、“教化”、“引导万民”这般宏大而纯粹的命题?与东方墨这着眼于文明存续、塑造新秩序的格局相比,他过往的执着与挣扎,显得何其狭隘、何其渺小!简直如同井底之蛙,妄论天地之阔!
东方墨看着他眼中剧烈翻腾的明悟与震撼,最后缓声道,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李恪,你可知,墨羽所为,究其根本,并非为了一姓之兴衰,一朝之更替,甚至……非为这区区海外疆土。”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书房,投向了无垠的时空:“我们所求,是为这流淌数千年的华夏文明,在这变幻莫测的天地间,多留几条血脉,多存几缕火种。让这文明之光,不仅能照耀中原,亦能播撒四海,穿透历史的重重迷雾,不至于在某一场劫难中彻底湮灭。这,才是超越个人荣辱、家族兴衰的……真正大道。”
“真正……大道……” 李恪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作响,过往的一切认知都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重塑。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豁达,如同阳光刺破重重阴霾,瞬间照亮了他曾经被权争与怨恨填满的心田。他看着眼前气度沉静、智深如海的东方墨,心中再无半分因身份而产生的芥蒂或比较,只剩下由衷的、如同仰望山岳般的敬服。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真正值得追随的道路,见到了真正堪称“先生”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