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的秋夜,已带着明显的凉意。漪澜殿的书房内,不似立政殿那般空旷冰冷,却也自有一番沉静。窗外,几株梧桐的叶片开始泛黄,偶尔有一两片脱离枝头,在渐起的夜风中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更添几分萧瑟。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置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一角,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案头一小片区域,将武媚的身影投在身后高大的书架阴影里,显得有几分孤峭。
书案上,摊开着几卷书,却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些看似杂乱的笔记。有些是通过福安、小顺子等新纳的耳目,辗转递送来的、关于六尚女官或内侍省人员调动的零碎消息;更有几页薄纸,上面以清秀却隐含锋锐的字迹,记录着一些朝臣的姓名、官职、籍贯,乃至些许简短的评语。这些信息,大多来自李治偶尔在她这里批阅奏章、或是与她闲谈时,无意中透露的只言片语。她总是看似不经意地听着,回头却会将这些碎片,如同捡拾珍珠般,仔细记下,暗自揣摩。
烛火微微跳跃,映得她沉静的侧脸明暗不定。她放下手中一枚用来压纸的羊脂玉镇尺,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上“李义府”三个字。此人现任中书舍人,文采出众,却因出身寒微,又似乎不甚得长孙太尉欢心,在中书省多年,始终未能更进一步。陛下前日提起校书郎人选时,似乎对此人的文章有过一丝赞赏,虽旋即掠过,却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的目光又掠过“崔义玄”、“袁公瑜”等名。这些人,官职不高,多在五品以下,却身处中书、门下、御史台这等枢要之地,或是掌管文书起草传递,或是负有讽谏监察之责。他们是这庞大帝国官僚机器中不起眼的齿轮,却往往能接触到最核心的机要,或是在关键时刻,发出影响风向的声音。
长孙无忌一党,盘根错节,如参天巨木,荫蔽朝野。王皇后背后,是太原王氏等世家高门的支持。而她武媚,有什么?陛下的宠爱,如同这秋夜的烛火,温暖却飘忽,一阵风来,或许便会熄灭。膝下的弘儿,虽是皇子,却年幼体弱,更因立储风波,早已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不能再等了……” 她心中再次响起这个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坚定。后宫的眼线,只能让她知晓宫闱阴私,若要真正稳固自身,庇护弘儿,甚至……谋求那更遥不可及却已在心底萌动的未来,她的手,必须伸向前朝。她需要属于自己的声音,属于自己的力量,隐匿在暗处,却能在那金銮殿上,在关键时刻,发出支持她的声响,或是替她扳倒敌人。
这些中下层官员,便是最好的目标。他们渴望晋升,渴望认同,渴望摆脱被压制、被忽视的境地。他们不像那些高门显宦,早已有了固定的阵营和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他们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或者……渴望雨露的旱苗。只要找准弱点,施以恰到好处的恩惠、赏识或机会,便有可能将其收归己用。
她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如同暗夜里磨砺过的匕首,寒光内敛,却致命。玉镇尺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纷繁的思绪渐渐沉淀、凝聚。下一步,便是要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仔细甄别,选定最合适的目标,然后,以最隐秘、最不露痕迹的方式,抛出她的饵。
秋夜深重,宫漏声声,悠长而冰冷。武媚独坐灯下,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愈发沉静,也愈发深不可测。那方小小的书案,仿佛已成了她运筹帷幄的军机帐,而她的目光,早已穿透了漪澜殿的宫墙,投向了那片象征着权力与博弈的、更为广阔的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