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的盛夏,连感业寺这方外清净地,也难逃暑气蒸腾。蝉鸣鼓噪,撕扯着午后沉闷的空气,古柏的阴影缩在殿角,仿佛也被热浪炙烤得无力伸展。
禅房内,武媚(明空)正跪坐于蒲团之上,对着半旧的经卷静心抄录。宽大的青灰僧袍掩不住她身形的清减,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却恍若未觉,笔尖沉稳,唯有眉宇间偶尔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色与身体深处传来的、近来愈发明晰的异样感,让她偶尔会停下笔,微微失神。
御医是在未时末刻,由住持亲自引着,踏入这间僻静禅房的。理由是宫中体恤寺众清修,特遣太医为诸位师太请平安脉。轮到她时,那位头发花白、在太医院侍奉多年的老御医,手指搭上她腕间,起初神色如常,片刻后,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指尖微微加压,沉吟良久,复又抬起,再次落下。如此反复数次,他那张见惯风浪的脸上,终于控制不住地浮现出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色,抬眼看向武媚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武媚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沉了下去,随即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攥紧,几乎让她窒息。她看着老御医变幻不定的脸色,一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猜测,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她下意识地伸手,轻轻覆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指尖冰凉。
老御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惊骇,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面对滔天风浪将至的惶恐。他匆匆收拾好医箱,几乎是逃离般地退出了禅房。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无声无息却又精准无比地,递进了那座象征着天下权力核心的太极宫。
两仪殿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试图抵御殿外的酷热。李治正埋首于一堆关于漕运与边镇军费的奏疏之中,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色与烦闷。当心腹内侍几乎是贴着脚尖、屏着呼吸,将那份来自感业寺御医的密报呈送到他面前时,他并未立刻在意,只当是寻常回禀。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行、措辞谨慎却含义惊天的字句时——“……脉象滑利,如盘走珠,已近两月……”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凝固。
李治握着奏疏的手,猛地一颤,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那支御用的朱笔,从他另一只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跌在摊开的奏疏上,殷红的朱砂如同血滴,迅速晕染开一大片刺目的痕迹,污了那工整的墨字。
他整个人僵在御座之上,胸腔里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先是骤停,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一股混杂着巨大惊愕、难以置信、以及某种压抑已久终于破土而出的、近乎狂喜的激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
是她……真的是她!
那个在感业寺冰雪中愈发清韧、在禅房机锋间展露智慧的女子,竟然……竟然怀了他的子嗣!
这消息,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一道撕裂沉闷局面的惊天霹雳!它打破了所有的平衡,也带来了无限的可能,以及……可以预见的、即将席卷而来的狂风暴雨。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年轻帝王脸上那复杂难辨的神情,震惊、喜悦、忧虑、决断,最终都化为眼底深处一点灼灼燃烧的亮光。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心腹内侍,声音因极力压制情绪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传朕口谕,严密封锁消息!”
“明日卯时,备妥一切,朕要……接她回宫!”
“回宫”二字,他咬得极重,如同掷地有声的战鼓,敲响了一场注定无法避免的、牵动前朝后宫的巨大风暴的序曲。禅房中的惊雷,已然动彻九重。